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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城記--24 City

二十四城记/24城记/二十四城故事

7.1 / 1,363人    112分鐘

導演: 賈樟柯
編劇: 賈樟柯 翟永明
演員: 呂麗萍 陳沖 趙濤 陳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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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糕

2009-03-27 09:03:05

中國,僅你遺忘的片段,已經足以讓我無地自容。



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華。

二十世紀的中國以恥辱與苦難開始,以一片欣欣向榮告結。這片土地上向來有一種不為人覺察的超凡能力,那便是歡喜的雀躍的和悲傷的慘烈的總是可以並行不悖相安無事。慈禧老佛爺的一句「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為八國入京武裝朝聖增添了幽默溫馨氛圍。國共內戰只需主席的一句「人間正道是滄桑」就可掩去百千萬冤魂的不絕悲泣。土改是某心所向,人頭是代價不惜。十年文革在國人眼中多只是紅色的潮水紅色的本本紅色的徽章,於是懷舊變得理所應當感激涕零,知青文學憶苦思甜傷痕也是勳章,眾多湘菜館更是以毛家二字作為奴才追思的前綴。改革開放三十年如此偉大如此及時於是且讚揚罷,死去的再無聲息,活著的苟延殘喘早已忘記頸椎上揚的暢快淋漓。大佑老矣,崔健才盡,家駒夭折,電子樂氾濫呻吟不斷,超女超男小胖小瘦攻佔眼球,後現代解構著這從未真正建構的國度,這裡的一切和諧華美生生不息。

2009年,有很多紀念的一年,比如海子逝世二十週年,這在我的母校走完生命最後一程的流浪詩人,他先走一步原來只是為了免於直面。比如稍晚的另一個二十週年,他們也曾如花,他們只因太過相信,他們實在太年輕。2009的中國依然大步向前著,總理告訴我們要暖心,網監告訴我們要自我反省去低俗化,獄管告訴我們要慢著點躲貓貓。

然後這個春天,有一個已然不再年輕的男人帶著他的新作娓娓道來。他也曾極度非主流的講述一個小鎮上小偷的慘澹趣味人生,那個年輕人叫做小武。他也曾極度深沉的以純影像向逝去的和永不回復的默哀,那個美麗的地方過去名副其實的叫做三峽。今天他也開始商業也開始妥協,卻仍然有著一份對歷史最單純的敬畏,於是我在美嘉第一次看它時有些淡淡失望兩天後想起卻忽然難過,於是我少有的第二遍看一部影片,一部真人和演員交錯的很多人眼裡的四不像,看著看著就開始流淚了。他叫做賈樟柯,他是我眼中中國電影僅存的良心之一,這一次他要講的是——《二十四城記》。


上上次回家時,陪媽媽回去舊房子那邊的一家熟識很多年的髮廊理髮,我的母親總是念舊的人。在經過熟悉的路口時我探過頭去,卻驚訝的看到一片瓦礫廢墟,我回頭驚愕的看媽媽,她只淡淡的說,是的,咱家前面的燈光球場拆掉了,你不知道麼……

球場是父母曾經工作過的那個廠子最鼎盛時期建的吧,當年也是我這孩子眼中無比雄偉的建築,晚上燈光亮起時球場上方彷彿升起一層薄霧,我最喜歡和夥伴們在裡面的臺階上上下下的跑著。因為就讀的是工廠的子弟校小學,人情淳樸溫暖,家長間幾乎都認識呢。那些年口裡或作文里經常也會驕傲的念叨,這是亞洲最大的造紙廠……廠子後來就敗了,今天的我再回憶那過程好像非常遙遠模糊並不真實,因為記憶深處的廠子是有非凡氣概的,記得的仍然是廠子職工運動會上飄揚的彩旗震天的鑼鼓,還有那些年的全廠講故事比賽畫畫比賽朗誦比賽上我小小的身影。還記得廠子的文化宮,我在那裡入隊,我在那裡帶領全校的孩子們唱國歌,我在那裡第一次認識小志因為看了《旋風小子》,文化宮前的空地也是我們最愛遊戲聚集的地點。

廠子敗了,父母工作調轉出來了,搬家了。在我站在新家的陽台上望著松花江時,在我看著西邊一片荒蕪的屋頂而已經看不到那曾最熟悉的東邊時,在家鄉的空氣越來越好因為廠子越來越少時,我從不知道我骨子裡有一種關聯其實從沒有被割斷過,它們純真並深刻,因為有了它們,我的童年是今天的大多數孩子不會感受的另一種空氣。

這些都被這部影片開始喚醒,喚醒的不只是建築不只是玩伴,更多的是那些與我的父輩們同時代的我曾經多麼親切的叔叔阿姨伯伯嬸嬸,那藍色的工作服,那些骯髒的卻充滿希望的臉,他們粗糙的手,和我穿梭過的廠房機器,轟鳴聲。


影片於我之震撼始於那個中老年男子面對鏡頭倚靠窗子時黯淡的眼神和欲說無言,然後一種追憶卻無力的氣息就開始慢慢鋪陳開來,賈樟柯以他駕輕就熟的手法將一個個個體平凡卻也熾熱的生命歷程通過講述傳遞出來。支支吾吾話已說不清的老班長,提起過去眼裡仍是光。公車上哭哭笑笑的大嬸,歲月並沒有抹去她濃烈的瀋陽腔,聽者早已不能自己壓抑難耐,苦難在講述中也終化為一縷釋然。

自呂麗萍出場始,當時一起觀影的觀眾就時不時會有噓聲或笑聲,尤其是陳沖拿小花的自說自話。我卻依然看的有滋有味,別去管他的腔調是否準確罷,別去管難以抹去的表演痕跡罷,只去靜靜體會導演講述的苦心和耐心。也許有多餘有嘮叨有矯情也有做作,可生活本就是這樣乏善可陳,卻依然閃耀著人性之光。他們盡力了,我知道。

影片隱喻最強的一個片段就是夜晚天台上飛馳的紅衣女孩,看到這裡時我聽到了自己血液沸騰的聲音,重重的有節奏的背景樂襯托出一股新舊交替的急迫和無奈,你可以說這是美的,你可以說這是進步的,但歸根結底,你知道這是無可逆轉的。

趙濤的演技愈加成熟了,自然之風是學院派大牌們可望而不可及的,這個女人我很是喜歡,白色的肥大分身,大大的眼睛有力也淡淡憂鬱。然後她轉過身去望向霧一樣的成都,然後那行字起,我臉頰有一滴淚劃落。


那天早上,pp發簡訊說看了開頭就很難受,我知道他定是想起瀋陽老家的人們了。在我打著這些字時,我所懷念的和我所能記起的都不足以承載逝去這兩個字的份量。父母老了,嘴裡經常念叨著曾經的工友同事。我眼看他們可以預見到的乾涸的晚年卻無能為力。在這個擅長遺忘的國度,人們自己也被打上了印記吧,自我認知和覺醒是奢求,時光推衍間人漸漸被時代榨乾,然後成為卑微的群體一員,然後自然而然的被新人遺忘。只是你可知道,新人總會成舊人,今朝笑是明日悲。

於是,賈樟柯,懷抱著史上最強烈的講述慾望,為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和世界呈上了一代人乃至幾代人逝去的悲壯。那些僅把視角限於成都的人們未免太低估了賈導的悲憫所能之顧及。歷史的車輪碾去的從不是教科書上乾癟的故事和那些油印的影印的孤獨名字,歷史只因人而有意義,卻也因為人而被輕易忘記。於是,賈導決定從廢墟中挖出這些血肉相連,以影像向那些先輩,那些彎曲著背扶起一個舊時代然後被新時代拋於腦後的人們致敬,以有聲向冷酷的沉默的大多數抗議,以講述賦予他們存留史冊的可能,當城牆推倒,當年華漸老。

中國從不曾向他們致歉,無論是對他們被耽誤的被扭曲的青春,對他們過去的辛勞,對他們有過的對祖國無以復加的虔誠,還是對他們今天的衰老無依。中國不曾致歉的有很多,我們都是嗜血的一代,然後驕傲的說那是規律那是當然那是沒有辦法的無奈。只是賈樟柯從不批判卻只是講述和記載,這一次讓我們隨著他的鏡頭柔軟著回憶父輩們真實的人生軌跡和辛酸歷程,這一次讓我們一起想想童年見過的掛滿油污的安全帽和那下面憨厚的眼。讓我們回到某一天,被媽媽牽著手,去廠子的公共浴池洗澡。回到某一天,煙囪黑煙滾滾,車間熱火朝天,大人們滿是笑顏。

那是昨天,有了他們,我們才有今天。

他們很傻過,很痴過,很本分過,很忠誠過,很卑微過,很殘忍過,很絕望過。他們也曾對這片土地抱有過比我們更強烈的深沉的愛,即使那開出扭曲的花。他們也許因為愚昧而被時代捉弄,而我們嘲笑他們無視他們,已是新的愚昧的開始。今天的你其實並不比他們高明,當你心甘情願的墮落或逃避,莫不如他們當年的飛蛾撲火心甘情願。

你我都逃不開,因為這是我們的,我們的國家,我們的血脈,我們的根。


成都,僅你消失的一面,已經足以讓我榮耀一生。

中國,僅你遺忘的片段,已經足以讓我無地自容。

二十四城記。

從這裡開始,讓我們不再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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