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蠻
2009-03-27 22:06:57
杜拉斯和她的中國情人
片頭。
冗長的黃色。那種特殊的色調。
可以是湄公河黃濁的底色。
可以是情人肌膚的顏色。
可以是法國人心中殖民地西貢的顏色。
可以是陳年記憶泛黃的顏色。
只有杜拉斯,可以在一部片子裡那麼強悍地打上自己的烙印。
那種時而是我時而是她的敘述方式,可以稱作杜拉斯體。只要你曾看過杜拉斯,就能一眼認出它。那念旁白的老年的杜拉斯,常跳脫出來以冷冷的眼神俯瞰著年少的自己。
那一年,我十五歲半。。。。。。
然後,是杜拉斯書中寫過的,全世界最美的一條河。湄公河。河水黃濁翻滾,我在凝視這條河。男式禮帽,貼在身上的淺金色裙,一雙踢破腳尖的跳舞鞋。
他是第一眼就愛上她的,那個沒有名字的中國男人。若不是,便不會有那雙一直顫抖著遞上煙盒的手。雖然他總不知道,該待她如愛人,或待她如妓女。
那個私會的下午,他帶她來到堤岸。
永無天日的黑暗小房間裡,他們開始做愛。
在結束的時候,他告訴她:
你知道嗎?日後你會懷念這個下午,即使你已忘掉我的長相,我的名字。。。。。。
他總是覺得她不會愛上他,或者他故意這麼覺得,那樣也許可以讓他對註定分離的結局少一些歉疚。
所以他總是問:你是為了錢才來這裡的?
而她一直答:我不知道。
她只是一次一次讓他重複,一次一次翻滾在血跡斑斑的被褥上。
他從未工作過,他什麼都不會。富裕讓他懶惰。除了沉溺愛情,他什麼都不會。
之後,他幫她洗浴。用一個木桶裡的水緩緩洗去她身上,他們的汗液和體液。
那曾是書中我最愛的一段場景。
那個場景里,瀰漫著無處宣洩的愛的氣息,抑鬱而溫情,絕望而萎靡。
愛情讓他們無路可退,現實又讓他們寸步難行。
昏黃的光線里,水沿著她軀體的一側流下。
他問她:痛嗎?
她說:不。
他問她:傷感嗎?
她說:是,有一些。
在炎熱氣溫的白天做愛後,會有一些傷感。他說。
不,我常常莫名其妙地覺得傷感。她說,那是因為我像我母親。
她擺脫不了家庭的陰影,失敗的母親,暴戾的哥哥,軟弱的弟弟。
所以她那麼需要愛。
他們無休無止地做愛。
下課後,她匆匆坐上黑色房車,司機送她到堤岸,他在房間裡等她。
隔著一扇薄薄的木門,外面是喧鬧的街,市聲鼎沸。戴著斗笠的人影,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投射進來,在地毯上來來往往;人力車的叮鐺聲和賣雜貨的吆喝聲漸行漸遠。他們就在門後鋪花的地毯上,瘋狂愛著。
那一幕美到極致。
我在想,九二年的片子,杜拉斯還活著,她會得喜歡她的中國情人梁家輝嗎。
他演得用力了一點點。
那個傳說中世界最美的東方男人的臀,顯得太有型了一點。書裡的那個中國男人,應該更弱些,無論身體,或感覺。
我是從最後二十分鐘開始有淚光的。
他要她說:我是為錢才與你一起。
她說了。
他什麼都沒了。
她抱住他的時候,他說:
我不能了。我的身體抗拒沒有愛的女人。
他在房間裡抽鴉片,像一具骷髏。整個身體,從外到內地空了。
她說,答應我,再到這裡來一趟。在你婚後。
她看著他娶妻。中國老式的婚禮,吹嗩吶熱鬧的迎親隊伍,新娘頭上蓋著紅布。她在圍觀的人裡。
隔著河,他望了她一眼。
人群中,他們都顯得弱小。
回法國前,她回去堤岸的那間房,被褥已經空了。她取了水,澆窗前的兩盆植物。
她坐在床畔,等到凌晨。
他沒有來。
離開的那一天,她靠在渡輪的欄杆上。
男式禮帽,貼身的淺金色絲質裙,一雙踢破腳尖的跳舞鞋。
一切都像他初見她的那一天。
她心中感到巨大的悲傷,誰都沒有發現。
船離開了岸,緩緩向前駛去。
她看到他的黑色房車,停在遙遠的角落。
她看不見他,可是她知道他在凝望她。
她也凝望著那輛車,直到它再也看不見,直到碼頭消失,直到海岸線模糊。
之後,渡輪上的一個夜晚,四週寂靜,她伏在欄杆上。
象天註定般,船艙里忽然傳來清晰的華爾茲舞曲。
她循聲而去,在空曠的大廳外,她扶著門流出眼淚。是那一刻,她終於明白,原來她深愛著那個堤岸的情人。
黑暗的琴聲里,她暢快地哭了。
愛情總要到分開的時候,才會顯現出刻骨銘心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