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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的少年時代--Ivan's Childhood (Ivanovo detstvo)

伊万的童年/伊凡的少年时代/伊凡的童年

8.1 / 29,659人    95分鐘 | USA:84分鐘

導演: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Eduard Abalov
原著: Vladimir Bogomolov
編劇: Vladimir Bogomolov Mikhail Papava
演員: Nikolay Burlyaev Valentin Zubk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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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安

2009-03-29 22:19:03

時光如此簡單 我們如此難堪


時光如此簡單 我們如此難堪
——電影《伊萬的童年》

我的天!時光是如此簡單、近乎原始的概念。它只是物質區分的一種手段,把所有人聯合起來的一種方式;因為在我們外在與物質的生活中,我們看重各人的協調一致。……時光只是一種交流方式。我們被它束縛,包裹,什麼也阻止不了我們扯掉千百年來包裹我們的東西,它讓所有意識趨向同一。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時光中的時光——塔可夫斯基日記》

《伊萬的童年》是塔氏的處女作。他的影片最大特點是他一直所追求:對時光的雕刻。他一生都在試圖用鏡頭探索時光的奧秘。
瑞典電影大師伯格曼(Ingmar Bergman)曾經予以這樣的讚譽:"初看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宛如一個奇蹟。驀然間,我感到自己佇立於房門前,卻從未獲得開門的鑰匙。那是我一直渴望進入的房間,而他卻能在其中自由漫步。我感到鼓舞和激勵:終於有人展現了我長久以來想要表達卻不知如何體現的境界。對我來說,塔可夫斯基是最偉大的,他創造了嶄新的、忠實於電影本性的語言,捕捉生命如同鏡像、如同夢境。"
夢境。這就是塔氏作品的重要組成部份。在他的鏡頭中,時間細微的流逝變得可感知了。《伊萬的童年》獲得1962年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當年塔氏28歲。這是他的第一個長篇,個人風格並未完全形成。然而這一點也不影響這部電影的價值和魅力。
我試圖解構塔可夫斯基的這個處女作。我知道一旦我選擇了解構這種方法,它就註定不會成功了。但我只能選擇這種方法去繼續這篇文章。
塔可夫斯基非常反對嚴重分解他的結構,他所追求的是一個平順的表面,而非他的電影的肢解,但是因為每種藝術作品都有一個結構,而且一部電影(即使是最簡單的)應屬於藝術的結構,而非藝術的其它形態,因此評論家有義務去揭露現有的結構,然而這種分析並無牽涉到肢解的必要。
——Maya Turovskaya《時空的軌跡----塔可夫斯基的世界》

我將循著影片的節奏,選取影片中最具表現力的部份來試圖剝開光影籠罩下的真相,獲取導演想表達的感受。「電影或許是最個人最私密的藝術。電影中,只有作者的個人的真實感受,才能讓觀眾信服和接受。」(塔可夫斯基《時光中的時光》)


壹、第一個夢
樹林,蝴蝶和少年,這是在夏季。媽媽和杜鵑鳥。
影片開頭日光非常地明朗,畫面的調子很柔和,強烈的直射光「打穿」了枝葉,在空氣中形成漂亮的光柱,伊萬的臉上光影班駁。這時他健康漂亮有生氣。鄉野的景觀、自然中的生物、歡笑著的伊萬、健碩的母親,強烈的陽光、還有站在升降機上「飛」上樹梢的小主人公,以及人物飛翔時的視點——這些,構成了影片「非現實」時空的視覺特徵。
夢的打破十分突然。那是噩夢型的驚醒。原本明亮的畫面迅速切到暗色逼仄的室內。隨著一聲槍響,在低機位拍攝的畫面中,伊萬醒過來。整體給人的感覺便是壓抑和灰色。
沼澤是戰爭場所。這是最接近戰爭的地方。直接的對峙。然而塔氏不像一般的戰爭片讓其中充滿槍械,炮火和死亡,他給的場景很空,周圍傳來的槍炮聲和間歇升上天空的信號彈的光亮構成一種夢幻氣息。即使是殘酷的現實,塔氏也用自己的鏡頭賦予一種詩化的夢境感覺。空曠的沼澤地有一種埋葬一切的吞噬感。
戰爭的現實和伊萬美好的夢境,在影片的一開頭,便形成了對立之勢。

貳、第二個夢
此次現實與夢境的切換做的什麼巧妙。通過鏡頭的移動來造成視覺上的恍惚和時空上的錯覺。
從火爐到鞋子到木柴到滴水的臉盆,到手。再向上,順利過渡到夢境的場景。井口母子兩人在打水,聊著星星的話題。其間音樂的過渡將情節聯繫起來。這是塔氏鏡頭切換慣用技法。
「夢有兩種。第一種,做夢者彷彿有魔法,可以主導夢中事件。他主宰一切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事情。他是造物主。第二種,做夢者沒有話事權,他是被動,他苦於被強暴,苦於無力保護自己。他所遭遇的,完全不是他想要的,這一切都極為恐怖與痛苦。」(塔可夫斯基《時光中的時光》)
顯然,伊萬的夢總是後者。

叄、伊萬的出逃
場景是破敗的房屋,該場景也是電影海報的佈景。伊萬的這次出逃的拍攝相當精細,具有豐富的象徵意義。也是塔氏象徵主義手法的運用很突出的一次。
一老一小在戰爭的廢墟中相遇。孩子心中充滿仇恨,他一心想的只是報仇。老人被戰爭摧殘,在戰亂中失去妻子。他沒有離開戰後被毀壞的家園,而是反覆念叨著那顆丟失的釘子。他是病態的,不健全的。而這一切,都由戰爭帶來。
在這裡,天空總是灰暗壓抑的,即便是室外的場景依舊沉悶。老人和伊萬同時出現的鏡頭是那扇撲啦啦晃動的門。那是一種對峙,也是一種理解。
老人說:現在每個人都準備去遠方。
佈景不遠處是黑色的煙霧瀰漫,這昭示著戰爭一直在繼續,從未停止。
而它的影響更加深遠。如同煙霧,能滲透到每個人的每個細胞。融入血液。徹底毀壞生活。這是塔氏對人的關懷。
在老人的描述中,劊子手的形像是這樣的:高高大大,帶著眼鏡,長長的頭髮。
他相信他的妻子會再回來的。他在修繕房屋,迎接妻子的回歸。
伊萬露出害怕的表情。
他是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還是通過這個老人,總之,他意識到現實的存在。它就在那裡,即使試圖逃到仇恨中,它依然在那裡。母親被戰爭毀了,家毀了。他的童年也徹底被摧毀。
那扇門沒有房子的依託,孤伶伶地在廢墟上,在風中搖晃。這強烈的象徵著這些戰爭中的人的處境。當心靈無可依託之時,便同這扇門一般。
我們都需要一個釘子。我們的心靈需要棲息地。
伊萬離開之時留下了食物。這對伊萬人物形象的塑造十分重要。即便他身處成人社會,身處最殘酷的戰爭中,他依舊是個孩子。他的心是被強制變強大的,這強大是紙糊的老虎。最裡層是柔軟乾淨的孩童。
「哦,天那,何時才能永遠結束。」歷經滄桑的臉上老淚縱橫。


肆、瑪莎
瑪莎。瑪莎,美麗的名字。
這組鏡頭沒有伊萬的出場。完全是成年人的世界。它敘述的是我們人類所擁有的美好感情——LOVE。
青春光潔,美好的面容,這正是如花的年紀。男人稱讚她的名字很美。姑娘害羞的低下頭轉身。多麼熟悉的場景。
白樺林是俄羅斯男女最喜歡的定情地方。同樣的白樺林,美麗而憂傷的白樺林。兩個男女在調情。如果沒有戰爭,這一切將多麼和諧美好。
他說叫萊尼德。
他們談到各自的家鄉。那是嚮往和自豪的神情。每個人談到自己家鄉總是這種神情。我的家鄉是最好的。因為是它養育了我。
她是指揮員,所謂的勇敢的戰士,可是她怕蜘蛛網。
終於找到了親近的機會。擁抱親吻。這個鏡頭停留了很久,其間出現畫外音:斷斷續續的槍聲。
你看你看。戰爭就是這樣無可奈何的無處不在。不可規避。而這群人,是否已經對此麻木。
導演已經預示:這是不健全的戀愛。
瑪莎是影片中真實存在的唯一女性(伊萬的母親存在於伊萬的夢中)。
在音樂中瑪莎轉著圈看著亘古不變的白樺林。塔氏通過長鏡頭的晃動以瑪莎的視角表現心動之情,之後移到瑪莎一個小仰角鏡頭,像夢一般喲。
只是之後便切到黑色的山頭。音樂被槍聲打斷。
所有的夢都是短暫的。塔氏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們這點。並且用異常殘忍的表現方法刺痛觀眾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怎樣最痛?直達要害。塔氏讓我們看到美好,接著用殘酷的現實將它割裂。如同魯迅那句經典話語:悲劇便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你看。
而也只有悲劇,才能震顫心靈,獲得洗禮。
這是塔氏對我們的關懷。

伍、唱片

這是影片中另一個重要隱喻。
這是卡塔索其的唱片。他聽說上校有一部留聲機便帶來想聽。這是戰壕中的音樂。音樂是出現在日常生活中的物件,它代表著閒適和安寧。在戰爭中聽到音樂的他們久久站立不動。這是整部電影中最詩意的時刻之一,即蘇聯民謠「瑪莎不要渡河」的音符響起,與之相關的一切——瑪莎這名字,與河的關係,以及費歐多•夏里俄賓的聲音自然流注——將情節的要素銳利而哀愁地結合在一起。

陸、拉克赫夫和莫洛左夫的屍體

這個鏡頭太可怕。塔氏通過平移的長鏡頭漸漸拉出。大提琴拉出不和諧的音符,這已經提前昭示著不詳。
「拉克赫夫和莫洛左夫」的主題以毫無瑕疵的邏輯完美地嵌入整體情節中,他們是兩個少年偵哨兵,之前過河與伊凡會面時被逮捕,他們的屍體放在河岸,脖子上仍繞著繩套,胸前掛著一張嘲弄的告示牌,上面寫著:「歡迎!」
這個鏡頭一共出現3次。每次都出現在美好與殘酷的交叉點上。
因為它,將戰爭赤裸裸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戰爭最直接的後果便是死亡。這死亡冰冷地毫無挽回餘地。
懸掛的屍體為電影帶來一種尖銳的感情震撼,在一短暫片刻里,它們在對岸的漆黑之中被瞭望鏡頭強調出來,伴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背景槍擊聲。它們第二次出現更缺少情節的辯證,那也是一個威脅,像一個戰爭的感嘆號,它們在瑪莎跳華爾滋時迸現。

柒、加特舍夫的刀

伊萬意外中發現了這把軍刀。所有男孩子都喜歡刀。尤其還如此帥氣。他立刻要求加特舍夫將此送給他。這把刀帶有深刻的戰爭烙印。
這是加特舍夫戰友送給他的刀。而送刀人已經在戰爭中死去。這刀還在。被一個孩子拿在手中。加特舍夫答應伊萬可以將刀留到今天晚上。
防空洞中只剩下伊萬一個人時,拿著這把刀他進行了「情景表演」。這是他在心裡已經反覆設想過的情節。
接著便是夢。這段夢很特別,是現實與夢的距離最近的一次。近的你很難分辨出來。這是塔氏窺探時間奧秘的成果。

捌、第三個夢

為了表現這個夢的氛圍,塔可夫斯基在佈景上,場面調度上,鏡頭運用上都精心設計。
首先是畫外音的運用。順利地實現了現實和夢境的過渡。
我一直以為,影片中聲音的運用將蒙太奇解放出來。正是影片有了聲音,導演在敘事上有了更多選擇。因此塔可夫斯基才能將長鏡頭運用地如此出神入化。
伊萬不堪回憶的折磨。他拼命敲打鐘鈴,期望將來自過去痛苦回憶的聲音掩蓋。然而沒有任何用處。那些聲音如蛆隨行,只會隨著鐘聲越發激烈。這就是那不可規避不可消解的烙印。
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將室內分割成陰暗的各個小塊。一束燈光隨著鏡頭變動。這是夢境的入口。它照在那些被害者的名單上,照在女人驚懼的面龐上,照在死去人僵硬的臉上,照在伊萬的淚水上,在加特舍夫的刀和伊萬握刀的小手上,在那口鐘上……它在不安份的晃動,在尋找,在游移。它就是伊萬的心靈。
伊萬蹲下來哭了。蜷縮著瘦弱的身軀。
此時的用光十分巧妙。燈光在地板上打出一道光亮,照出部份白色桌布的形狀。伊萬蹲在地上,身體受不到任何光亮的庇佑。沒有絲毫溫暖。這樣強烈的色彩對比,冷暖對比。再加上孩子傷心欲絕的哭聲。
將他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是戰爭。
屋頂被炮火震動,光肆無忌憚的灑了進來。伊萬回過頭,回到現實。如同他一直認定的那樣,果然只有仇恨,只有復仇才能拯救他。
成年人都在驚慌,唯獨伊萬冷靜異常。伊萬是瘋的,是隻怪物,也是個小英雄。現實世界裡,他是戰爭最無辜、最可憐的犧牲品。這孩子,讓人不禁憐愛,卻早被暴力所內化、鍛造。村民遭屠洗的過程中,納粹殺掉伊萬母親的同時,也扼殺了他。然而,他活著。
他惟一具有勇氣的決定,就是在面對這難受的苦痛中選擇仇恨和逃避。他戰鬥,並在戰鬥中逃離這種恐懼。而一旦黑夜卸除他們的警備,一旦他們入睡,就又恢復了兒童的稚弱,這時,恐懼再次出現,而他們又重拾起想要忘卻的記憶。逃避痛苦的方法是被仇恨淹沒。

玖、十字架

塔可夫斯基堅定地信仰基督教。
影片中十字架的鏡頭足足停留了20秒。
傾斜的十字架在炮火中沒有倒下。日頭顯得遙遠陌生,甚至分辨不出是否是無上的太陽。上帝將我們拋棄在這個世間,我們發生戰爭,互相傷害,這罪孽過於沉重,這十字架我們背負不起。
「主,我生命的主宰,把我身上的懶惰、沮喪、傲慢和空話都拿走吧——給我純潔、謙卑、忍耐和愛吧……」 ——禱文
「基督教義不同於別的宗教和社會教義之處,在於它並非依靠全面支配所有人的生活來給人快樂,而是向每個人解釋其生活的意義,指出他生活的罪惡,以及他真正的快樂在於何處。」 ——L.N.托爾斯泰
塔氏在日記中反覆提到這句話:上帝給予我們十字架,也給了背起它的力量。
在這裡,他是矛盾的。他愛這人類,也信奉著上帝。然而人類太多不堪之處他一一見得,他所感受到的來自同伴的痛苦遠遠大於其他方面。但是,他依舊對人性抱著希望。
拾、第四個夢
這個夢依舊聲音先行作為連接。
這應該是整個影片中最歡快的一段了。一段路的兩旁是高大的樹木,陽光從樹縫間灑下,時間在夏季。正是盛大熱烈的季節。
密密麻麻的雨水毫無保留地落下。噼里啪啦。笛子聲歡快活潑。一個俯角鏡頭中一輛卡車駛進。伊萬和他的姐姐坐在卡車貨箱中,與一堆蘋果一起。這是蘋果豐收的季節。他的童年本如此美好快樂。他們在雨水中自在舒展。
瓦爾特本雅明說,我們在雨水中生長。
「因為雨水用它的有時細細的,有時粗壯的牙齒把一天中的分分秒秒緩緩地拉得更長時,美好的日子就顯得更美好,漫長的日子就顯得更漫長。它就像一個小姑娘乖乖地把頭低在這把灰色的梳子下面。我貪婪地望著那雨。我等待著,不是等它慢慢小下來,而是等它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地簌簌飄落。我聽見它敲打著窗戶,聽見它從屋簷流下,潺潺地注入下水道。在好雨中我受到完全的庇護。而我的未來在雨中也潺潺地向我流來。就像人們在搖籃邊唱起了小曲。我十分地明白,我們在雨水中成長。」 ——瓦爾特本雅明《駝背小人——一九OO年前後柏林的童年》
本雅明在二戰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是被戰爭毀了的人。如此辛酸。「冬天下第一場大雪時,它的眼神從舉棋不定的雪片中閃現。這眼神哪怕僅僅只有一次射中我,那麼我也會在整個一生中得到安慰。」——本雅明
然而這樣的期盼,在那樣的時代沒有被淹沒。

拾壹、最後的任務
伊萬去執行他人生中最後一個任務。他同科林告別。這是他亦父亦友的一個依託。他們擁抱。祝好。
再見,伊萬。再見。
伊萬堅決要求一個人去,可是他走的並不是那麼堅決。他回頭了。這時我們知道,他只是一個孩子。
路這麼長,天色這麼暗。鏡頭長久的注視伊萬離開的方向。長鏡頭顯現了對伊萬的不捨和憐惜。以及背後對造成此種悲劇的無聲譴責。

拾貳、戰爭結束了?
帶有紀錄片質感的鏡頭,晃動不穩。這歡樂中有什麼讓人心中不寧的東西。
德國人在死前毒死全家人之後自焚。戰敗書籤訂。戰爭結束了。
手風琴響起,書被從地下拿出。戰爭結束了。
「這是地球上的最後一次戰爭嗎?」
滿地的書籍,從扇形窗中射入的陽光,前景中飄落的樹葉,斷斷續續的談話。
你死了。我活了下來。
一份份名單被翻出,槍決,絞刑,槍決,槍決……戰爭強加給他們的結局。
加特舍夫原本英俊的面容上有了醜陋的傷疤。

薩特這樣評論《伊萬的童年》:「即便最後存活下來,戰爭還是扼殺了那些製造它的人。同時,還有一層更深的涵義:每一次運動中,歷史都需要(這些)英雄,它創造他們,並且通過讓他們在自己所塑造的社會中受盡磨難,來毀滅他們。他向我們展示了自己,哀傷而高貴;他令我們看到其力量悲哀而頹喪的來源;他揭示,這戰爭的產物,是何等貼合這好戰的社會,又在走向和平的途中,被後者所唾棄。而這,就是歷史造就人的方式:它選擇他們,踐踏其上,並最後碾碎他們。在願意為和平而戰、而獻身的人中間,只有這好戰而瘋狂的孩子是為戰而戰。他活著,純粹是為了這個,因此在愛他的戰士中間,他顯得無比孤獨。那些表現赤子歡樂終結的畫面讓我們害怕:我們知道到這種終結。這稚弱雖脆弱而抑鬱,但卻活在當下的每一刻,用這稚弱,塔科夫斯基小心地把伊萬包裹住:無論戰爭,甚至有時是出於戰爭,它都是一個世界。
事實上,這電影裡的詩意、刻意的天空、明澈的水、無盡的森林,就是伊萬的至極生命,是他失去的愛和根,是他曾有的模樣,是他已然忘卻的,是內在、圍繞與他,別人能看到,他自己卻不再意識到的東西。我知道,這電影裡沒有什麼比這一連串長景更動人的了:河流悠長、遲緩,為之心碎;拋開他們的痛苦和疑慮(讓一個孩子冒這些危險合適嗎?),陪伴他的軍官們被這種可怕、孤寂的稚弱所深深打動;男孩一身塵土,無言漸逝:在滿野的屍體中走向敵方;小船從河對岸歸來,水面上一片死寂:禱文殘短凋零;一個士兵對著另一個說:「這死寂,就是戰爭…」
就在那瞬間,這死寂爆發:尖叫、怒號,就是平靜。狂喜中,蘇聯戰士遍佈柏林的領館:他們奔跑著,衝上樓梯。其中一個軍官在一處暗格中找到一疊名冊;這曾是第三帝國的作風:名單上有每個被絞死的人名,照片。年輕軍官找到了伊萬的照片,上面寫著:12歲,絞刑。在追求建設社會主義的舉國歡慶一片中,存在著這樣一個黑洞,就像針扎般的刺眼:一個孩子,在仇恨和絕望中死去。沒有什麼東西,即便是未來的共產主義,可以補償這些。他向我們展示,沒什麼東西可以打通集體的歡樂同這種個體的、微不足道的苦難間的隔閡。這時,甚至沒有一位母親為此而傷痛和自豪。人類社會朝著它的目標前進,生者將運用他們的力量實現這些目標,然而這渺小的死者,就像一株卑微的稻草被歷史輾過。它將永遠成為一個問號,不提供答案,卻又如一道嶄新的晝光將一切照白:歷史是悲劇的。黑格爾曾這麼說過,馬克思也是,並且他還說,歷史往往通過它的陰暗面來獲得進步。不過我們通常不願意這樣講,最近的這些時代,我們追求進步,而忘卻了那些失去的東西是無法補償的。《伊萬的童年》用一種暗暗的、平柔的,但又極具爆發力的方式提醒我們這一切。一個孩子死了。看著他無法再活下去,這幾乎是個讓人高興的結局。我想,在某種意味上,這個年輕導演要講的,是自己和那一代人。不是講這些驕傲而堅強先驅的犧牲,是講他們因戰爭而支離破碎的童年和命運。一個孩子被他的父母親毀掉,這是資產階級式的悲喜劇。而百上千萬的孩子因戰爭而死,或因其而活著,則是蘇維埃的一種悲劇。
當惡如同萬點針尖般刺破善時,它揭示了人和歷史進步的悲劇性事實。

拾叄、永遠的沙灘

充足的陽光和水份。廣闊的天地和空間。自由的風。
孩子們在捉迷藏。這是永遠不會結束的夏季。我們在奔跑。
我們何時能再回到上帝身邊,尋得那片失樂園。





我真正希望的,乃時光斷裂之時,我既不後退也不下墜,而是跳向更高的地方。
——約瑟內齊










謹以此微薄文章表示對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感謝和敬意。







參考書目:Maya Turovskaya《時空的軌跡----塔可夫斯基的世界》
邱芳莉、邱怡君 譯 遠流出版社 1985年

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時光中的時光——塔可夫斯基日記》
周成林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年

瓦爾特本雅明《駝背小人——一九OO年前後柏林的童年》
徐小青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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