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09 08:44:12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華。
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為我開啟了一扇回憶的大門。
寬闊的廠區大道,機器轟鳴的大車間,漆綠色的長靠椅,鏤空的鐵皮暖瓶,先進班組的流動紅旗,佈滿油污的工作服,鋁質的手電筒,這一切,太熟悉了!
賈樟柯一如既往地在一堆破破爛爛的景片中,用烏烏突突的鏡頭去關懷那些被時代變遷所蕩滌並最終拋棄的人群,這次順帶把我也關懷了。
因為我屬於那群人的後代。
中國水利水電第三工程局,始建於上世紀50年代,隸屬於水電部,劉家峽、三門峽、漫灣、射洪、大峽,一座座崇山峻嶺間拔地而起的水電站的締造者,萬餘人的大國企。
我,生於斯,長於斯。
大型國企在上個世紀90年代以前,如火如荼,好不氣派!二十四城記裡的陳建斌說「我們有自己的電影院、游泳池、商場,和地方上幾乎不用發生什麼關係,到了夏天,廠里還自己生產汽水,家家戶戶拿著暖瓶去打汽水喝……」
的確如此。
從小,我們在自己企業的幼稚園里長大;讀書,有子弟小學;生病,有企業醫院;住房,有工程局的房管處;吃飯,有職工食堂;購物,有自己的商場;遊玩,有自己的公園;每天早晨在工程局廣播站的音樂聲中醒來;晚上,守著閉路電視還可以看到工程局自己電視台的主持人;就連老了病了死了,也有企業自己的退休辦幫你善後。
420廠到了夏天能自己生產汽水,我們的企業在那個年代是連汽車都可以自己生產的。
套用北京的公式,我們等同於「大院兒」裡的孩子。從小,說著國語長大,有文化,有氣質,總覺得自己和那些地方上的「胡同兒串子」有所不同。也因此,在那個時候,如果介紹人給某青年說合的對像是這樣的國企子弟,其結果一定是羨煞旁人。
但同時,大型國企在所謂的改革大潮沖刷下由盛而衰,其過程,充滿著失落、不公乃至絕望,最終的結果是——凋敝。如《二十四城記》所述,賈樟柯用自己一貫的記錄風格,再摻入幾張熟悉的面孔,讓他們和真實的受訪者一起去講述那些曾真實存在過的故事。幾乎沒有什麼電影的技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卻直入你的心靈,為之感慨,為之嘆息。
我18歲參加工作,直到21歲出來闖蕩世界之前,一直生活在這個叫做水電三局的大國企里。中專畢業,我作為新秀分配到水電三局的企業報社,作為新秀去獨立採訪奮戰在三峽的那些水電三局的工人們。
生平第一次因為採訪對象而熱淚盈眶,生平第一次因為採訪對象而震顫心靈。
負重幾十斤在混凝土倉號里沒日沒夜地趕進度,懷孕六個月仍墊著木板在幾十麥克的鋼筋架上進行電焊,雨水淋澆得渾身起濕疹可還要保護著電焊工具,為了不上廁所為了節約時間而在酷夏的時候終日滴水不進……
她們不是雷鋒,她們不是孔繁森,她們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女電焊工,這樣的賣命只不過因為「上崗機會」來之不易,因為她們不想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就失去工作。
也因此,穿透那宏偉的永久船閘,我不僅看到了汗水和艱辛,更看到了無奈、傷痛,甚至是殘酷和掙扎。
但是,在改革中,國企中這樣的一代人依然無情地被時代所拋棄。
沒有文化,沒有技能,人到中年,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但沒有辦法,從不遲到早退,從沒有犯過錯誤,對企業高度忠誠的他們只能選擇或者拿著買斷工齡的幾萬塊錢,或者拿著每月一兩百的下崗工資回到家裡——掩淚裝歡。
影片中,無論是中年的夫婦,還是年輕的女工,面對鏡頭那儀式一般的定格,讓人心酸。
影片中,大逆光里剪影一般的呂麗萍,那因為丟了兒子而黑暗的一生,讓人心酸。
影片中,華潤置地買下420廠的那片地,「成發集團」這四個大字接續拆下的時候,讓人心酸。
影片中,為工廠奮鬥了大半輩子的工人們看機器被拆走時的眼神,讓人心酸。
影片中,凋謝之後的「標準件」陳沖最後在公共廚房裡煮麵條的鏡頭,讓人心酸。
一個時代的縮影,讓人心酸,且心酸得不能自己。
在我們這一代人近些年再熟悉不過、魂牽夢縈且終日為之奮鬥的商品樓盤模型前,售樓小姐嫻熟地為客戶介紹著華潤置地這個超級大盤「二十四城」的由來以及特色所在。
作為特色保留在現代商品樓群中的420老廠房,讓我想起了北京的798藝術區,那裡曾經也是大工廠的所在地。它們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家庭、多少人的落寞和悲傷呢?
賈樟柯發出了這樣的詰問,不論情感是否真誠,不論動機是否純正,但,我還是感謝他。因為,他讓我整整感懷了一個晚上。
城市化是這個世紀以來的關鍵、關鍵、關鍵詞。
於是,在這個進程當中,國企衰落,國企賤賣,土地兼併,地價狂飆。
從此,一線城市、二三四五六線城市,都不再需要工業,不再需要農業,不再需要農林牧副漁。彷彿,只有不斷地賣地、拿地、開發地,就能夠創造無限的財富和價值。
當一個時代只剩下房地產,當一個國家的經濟只剩下房地產,這個民族還能剩下什麼,最終,又能留下什麼?
我透過賈樟柯的作品發出了這樣的詰問,希望終有一天,終有一代人能夠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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