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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Departures

入殓师/礼仪师之奏鸣曲(港)/礼仪师(台)

8 / 55,616人    130分鐘

導演: 瀧田洋二郎
演員: 本木雅弘 廣末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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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榮耀

2009-04-17 00:29:41

沉重的屍身


一、

我什麼都好,就是有點怕死。自顧才薄福淺,死的時候估計說不出「我為人類的解放事業貢獻了自己的生命」之類的話,不會在放蕩的激情里狂歡而死,也不會感到自己做完了所有該做的事兒而死得很值。

我怕得有理。

既然如此,我的葬禮和追悼儀式理應簡單為好。聽說現在清明節燒祭的物事,從紙糊的房車別墅,到紙糊的二奶三奶,參差多態,這當然不適合我。曾經不止一次想過,死後把我的骨灰倒進抽水馬桶衝下去。這樣,雖然做不成不知「悅生惡死」的「古之真人」,多少也能算是「翛然而往,安時處順」了。就在我自我感覺良好之時,囧然發現有一位前輩文懷沙爺爺其實早已闡述過這種「便所葬儀」,並論述了其科學價值和詩學價值。他說:「骨灰與糞便合成有機肥料,可以肥田美地。對著大地上長得肥碩的高粱或玉米鞠躬就是了,那就是我。」

這樣一看,我的想法又多少有些裝逼。雖然我死時不可能像文爺爺那樣留下幾億字的作品,和偉大的正清和33字真言,但也不至於讓朋友們像對待仇人一樣帶著邪惡的微笑葬我於屎尿之中。我雖死去,雖是賤命一條,但賤命也至少還是有那麼點尊嚴的吧?


二、

我們的古人自然深入地探討過死和葬的問題。認為喪禮應大操大辦者有之,認為居喪應滿三年者有之,認為喪妻鼓盆而歌即可者亦有之。不管你想怎麼死怎麼葬,幾乎都能找到理論支撐。可是自孔孟老莊之後,中國人就不怎麼關心死了,而是關心怎麼活著的問題。即使說到死,也不會雙眉緊鎖地苦苦琢磨「生存還是死亡」、「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倍兒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等等,那難免會顯得太矯情。可是,因為這個,有些西方人覺得我們在智力及其他東西上落後了。

現代中國人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信徒,相信有些人的死是讓自己活得更好的條件。我們父輩的年代曾出現打死人的事件,最高領導人批示道:「打就打嘛,好人打好人誤會,不打不相識;好人打壞人活該;壞人打好人,好人光榮。」在我們的年代,有好些外省人徘徊在貧困和惡疾的邊緣,我們管不了;像日本美國這樣的國家,和其他一些擁有可利用資源的小國,它們的人民的死亡就更是我們不關心的。

余世存先生說:「我們的文明對人的要求是很低的,一個人能活著就成了。也就是說,生存權就是人權,人有個性命就不錯了。當然,我們也可以說這個要求是很高的,性命是何等高明的事,從古至今,生生不已,生生為天地之大德,你活著就是俺給你的恩典。」中國人的生命尊嚴,已經讓我們或比我們更高貴的人們顧之不暇,死的尊嚴就更不該讓我們或者貴人們再勞神了。活著本身,已經近似於一種很好的美德,值得寫一些文藝作品去歌頌了。難怪,那些幾千年來一直對死亡雙眉緊鎖琢磨著的洋人們,總是和咱們談不到一塊去。


三、

屍體並不沉重,據說比人在世時要輕上21克。然而,當兩個笨手笨腳的工作人員想要把父親的屍體輕鬆地丟進棺木時,小林還是忍不住喝止他們。

日本人小林的職業逼著他對動物和人的屍體進行思考。雖然一隻剖開的雞曾讓小林的胃猛烈痙攣,雖然還沒有捱到放生就已死去的章魚讓人惋惜,但在大口大口享用炸雞腿的快感中他克服了對動物屍體的過度思考。「死亡不是新鮮事,而活著也不新鮮。」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類的生命,首先就踩在無數動物的屍身之上,這是自然的法則,雖然這食物也許「好吃得讓人為難」。

死人似乎和死去的動物沒有區別,也是血肉一堆,也會發臭腐爛,更重要的是,我們不再知道他是否還經歷些什麼。死我們無法逃避,而無法逃避的也許未必是我們。想想伊壁鳩魯的話:「死亡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們存在一天,死亡便不會來臨;而死亡來臨時,我們也不再存在了。」——這是一則優雅的詭辯。我們害怕的,並非「死亡」這一概念,我們怕的就是終有一天我們會不再存在。可是,說不定呢,我們在死後仍會以某種方式存在著。一個人死了,既然無法將他所歷所感再次傳達給我們,我們既無法確定是否它仍然存在著,思索著,感受著,我們唯一確定的,只是無法再知道它在精神上還遭遇什麼這一現實,因此一口咬定他的精神已經開始了另一旅途又何嘗不可?有限,膽小,自大,又總是貪心不足的人類,總是巴望死並非終結,死了都要愛,死了還要「在」。Coldplay說:「Those who are dead, are not dead, they are just living in my head.」莊子說:「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 ?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聖經》說:「那時義人在他們父的國里,要發出光來,像太陽一樣。」

人怎麼能因為死去了就不在了呢?那樣我們還怎麼寫歌,怎麼歌頌自然,怎麼禮讚神明呢?


四、

死,即使意味著肉體的終焉,靈魂,或者別的什麼,卻可能被帶走了。入殮師就成了完成這個神聖交接的送別之人。於是,小林的職業也具有了美德,值得做一些文藝作品來稱讚了。

小林為死人進行的最後服務,漢語叫「入殮」,而日語說得直白一點,叫做「納棺」。片中的社長取其羅馬字拼寫的開頭,給自己的公司取名叫NK Agent。而片名就說得更溫雅拂柔一些,叫おくりびと,執行運送的人,或送別之人。電影親切地稱呼遺體化妝師們,也許只是因為在日本他們並不受到尊敬,甚至屬於邊緣人。記得我的日語老師說過他在日本見到許多中國人做日本人不願意做的行業,因為這樣的職業常常不需要什麼技能又有不錯的薪水,抬屍體就是其中之一。頗為迷信的日本人,認為死人是帶來晦氣的,電影也並不諱言這一點。

然而,最好的日本電影卻總是有關死亡的。七武士,講述武者如何赴死。切腹,講述如何捍衛死的尊嚴。怪談,講述生者和死者如何在一起生活。雨月物語,講述死者如何懲罰生者。楢山節考,講述如何維護死的神聖。東京物語,講述現代都市裡的生與死。在這些偉大的膠片中,死亡,是一個隱身的主角。

《入殮師》承遞著對死亡的思考,但它不太像是我的菜。像著名的茶道和插花一樣,入殮成了一個展現「日本性」的表演藝術。展現古老的儀式,旁人的歧視,親人的不理解,再適當利用生與死的大話題製造一些催淚的畫面和禪意的思考,這些內容在電影開始的時候我基本上就能猜的到。就像《三丁目的夕陽》一樣,這樣的電影題材平實而獨到,也能深深感人,但劇情上找不到亮點和新意,男女「優」們依然是動漫式演法,澡堂老闆娘的丈夫表情凝重地說出「死是一段新旅程的開始」,有點裝模作樣。

入殮師的話題是一個好題材。面對一個好題材,我自然希望看到多一點的什麼。有很多主題並不發人深省,甚至可以說主題非常無聊的電影,因為編劇和導演的出色成了經典。而另外一些並沒有很多過人之處的電影僅因為題材就可以贏得大賞。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前者。今年奧斯卡最熱的《貧民富翁》,還有這部《入殮師》,卻都多少有些像後者。

《入殮師》並非多麼有深度的電影。不要說日本繼承了「慎終追遠、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的中國孝道,不要說日本的神道教傳統相信大自然萬物有靈,不要說熱愛櫻花短暫之美的島國人民就是對死亡有特殊的情愫,不要說日本人都相信「死作為生的一部份而永存」,其實,它只是在用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語氣告訴西方觀眾:我們是一樣的。不管文化如何不同,我們是一樣的。我們都關心人的死,我們也如此關心人的生。

而太多太多的中國電影依然在對著西方拼命搖頭:不,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的文化這麼複雜,是你們很難了解的。我們對人是有不同看法的。我們同意用許多人的死去換取幾個人或一個帝國的生。我們的一切都是有「中國特色」的。

但據說:「中國特色」這個詞是日本人提出來的。西鄉隆盛說:「自孔子之後,歷八十餘世而不進步,乃中國特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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