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時光

坐咖啡廳就像坐火車一樣，晃啊晃的，那種平穩的節奏，人就恍神了，很容易就會睡著，就會有很多影像浮現了開來。
　　 --------- 侯孝賢
　　
　　紅藍格子的窗簾，一角被撩起，斜斜得擋住半個窗戶。蹩仄的小陽台，一盆茂盛的仙人掌，一鐵絲花花綠綠的衣服。陽子，一個來自高崎，在東京獨居的女孩，正從大大的旅行袋裡，掏出因為連日的奔波而來不及晾曬的衣物，一件一件的掛出去，陽台上有的是溫暖的陽光，儘管室內的光線，一半因為未完全拉開的窗簾，一半因為屋子的狹小，而暗沉沉的。
　　陽子給肇打電話，說自己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一個可憐的老媽媽。為什麼會在途中扔掉她的小孩？那小孩臉上到處是皺紋，看起來是小孩，可臉卻是飽經風霜的，髒的身體到處是泥巴，夢把我嚇醒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夢很奇怪。」
　　肇是一個開舊書店的年輕老闆，業餘喜歡收集電車的聲音，他的書店同樣的狹小，整齊的堆滿了夾著白色書籤的舊書，留著落腮鬍子的肇和他那條白色的大狗，守著開在喧鬧市區的這個小店，日復一日。
　　肇是陽子遠行後，第一個想打電話的人，也是回來後想去看望的人。從陽子狹小寧靜的家到肇狹小寧靜的店，需要坐很長時間的電車，走過許多條喧鬧的街道。大城市總讓距離變的遙遠，到達成了比較耗損精力的事。陽子穿著寬大的白色襯衣，黑裙，黑帽，背著大大的，空空蕩蕩的黑包，靜默地站在電車裡，細瓷般的臉被變換的光影掃的一明一暗，凝視的眼睛裡是窗外熟捻的，匆匆而過的城市街景。她掏出準備送給肇的懷錶，對著光影細細的瞧，懷錶明明暗暗，鬢邊的頭髮被窗外的風吹的輕輕飄動，臉上時而有少女般的明亮，時而又有女人的溫柔。
　　
　　在肇的書店裡，陽子第一次知道了江文野，一個三十年代來日本學電器的台灣人，迷上了音樂，業餘去上野的音樂學校學習。肇拿出彙集了江文野作品的CD盤，放在小小的CD機里，摁下，水流一樣的音樂，煙一樣撩繞在小小的店裡。明朗的陽光，被不斷駛過的車，不斷走過的人，切割成一段一段的，透過窄窄的玻璃門，漫過來，漫過去。漫到靠著書架的陽子身上，漫到了她手上拿著的附帶在CD盤裡的小冊子上，漫到了她低頭細看的臉上。漫過了坐在門邊椅子上的肇，也漫過了立在裡間門邊白色門簾下靜靜傾聽的那條白色大狗。店外的車鈴聲，喇叭聲，是幽靜樹林裡的鳥鳴，愈襯出一種難得的靜溢。
　　兩人又說起了那個奇怪的夢，肇說這個夢很像流傳在歐洲的一個民間傳說，有一本連環畫好像說的就是這個故事，自己可以給陽子找找看。陽子也決定下一個撰稿對像是江文野。可是歲月早已將過去掩埋。尤其是在電車縱橫，行色匆匆的都市。這就意味著陽子為了這個尋訪，細瓷般的臉更多的被車窗外的陽光閃的一明一暗，細瘦的身影，更多的穿過車來車往的街道，與更多的人擦肩而過。這時候人像一個玻璃杯，杯外陸離的世界在杯壁上投下各異的影子，杯內是寂寞的心城。
　　
　　但諾大的世界還是有一個地方，容我們放下自己，放置屬於自己的心和感情。杯壁上的絢爛，終究不是我們實際的生活，杯內才是自己的。
　　
　　杯內的生活，比如陽子的小屋。屋裡最大的是冰箱，塞滿了陽子從外面帶回來的食物。別的都是袖珍的，小小的帶抽屜的櫃子，小小的方桌，幾張嵌在小木框裡的照片，一隻玩具小熊坐在小椅上。一切都安靜的等著主人回來。擰亮紅色燈罩的吊燈，吃煮好的速食麵。在悶熱的夜晚，小電扇緩緩的搖頭，胡桃木的格子落地燈取代了吊燈，陪著主人。聽主人用英語讀從肇那取來的童話書：she played her wonder horn to rock the baby still but never watched。So the gobin come，and push their way in ，put the baby out ，leaving another one of ice 。how pity Eden never knowed ，hugged the changing one and she murder：how I love you 。The ice thing only dripped and stared，and Eden mad knew gobin had been there。「They stolen my sister！」she cried。Gobin want she to be his wife 。how Eden in a hurry，，snatchde her mum yellow rain cloak。Tucked her horn safe in a pocket and make a serious mistakes。She climbed outward out her window into outside over there 。（ 她吹起笛子，想這樣讓小孩睡著，但是沒有用。卡布林進來，把小孩抱走，留下一個冰孩子。可憐的愛德不知道，把冰小孩抱起來，低語著：我愛你。冰掉在床上開始融化，愛德知道是卡布林幹的好事「他們把我的妹妹偷走了！」她叫起來。卡布林想讓愛德做他的妻子。愛德慌亂的穿上母親的黃色雨衣，把小笛子小心的放到衣兜里，不知道自己已犯了個嚴重的錯誤，推開後窗追了出去。。。。。），看主人放下書，從小盒裡取出餅乾吃，喝玻璃杯裡的奶，立起身踱到窗前，將窗簾的一角別到另一邊，窗外的陽光和喧鬧充湧進來，但此刻的陽子是貝殼裡柔軟的軀體，伸出來安全，愜意的享受著，心裡的思緒平穩，流暢。
　　
　　陽子常去的咖啡屋也是。咖啡屋裡繫著黑色領結的老侍者，穿白色和服和陽子很熟的夥計，榻榻米上的小方桌，屋內的光線一如一杯濃稠的咖啡，刺眼的陽光在木格子的窗外躑躅，一束一束的蹩進來，象攪動咖啡的小銀勺。一下一下。陽子帶著筆記本電腦，坐在臨窗的塌塌米上，要一杯咖啡，度過一個寧靜的下午。
　　或者和肇，坐在小方桌的兩側，拿著地圖，討論如何找到江文野居留過的地方。而忘記了剛才因為自己懷孕帶來的不適，孤單一個人在電車擁擠的車廂里身體綿軟的靠在門框上；忘記在人流匆匆的站台上，低頭蹲在地上，無助的給肇打電話；忘記了在人流去後，在鐵管縱橫的電車站，孤獨地默立。
　　小小的咖啡屋將這些安撫過去，
　　鐵軌的冰冷，電車的速度，人們之間的漠然，被電車附於了速度的生活節奏，在一口一口對咖啡的啜飲中被忘記或者忽略。
　　
　　陽子的老家高崎，一個寂靜的小鎮。深長的小街，被雨淋成褐色的房屋，爬滿藤蔓植物的院牆，瑣細，妥帖，擺出默默關懷的姿勢。陽子和鄉人談起過去的老友，在簷下看雨，臉上的線條柔和，眼神裡不再是拒絕而是接受和喜愛。故鄉是一把舒適的椅子，可以容你安閒的坐下來，養養神。
　　
　　更何況還有父親，繼母的呵護，有一個真正意義的家的收留？
　　陽子東京的家，咖啡小屋，肇的書店，高崎的家，是貝殼，裡面是陽子柔軟的心和身體。親情，友情，愛情是貝殼悠遊的水域，從裡面汲取營養，宣洩鬱悶，無助，徬徨。一隻殼只擋住了外界的雜亂，一份情卻是賴以為生的養料。
　　陽子的父親，訥言，嚴肅。去車站接女兒，在陽光下站很久，見了陽子就問：「能住多久？」陽子回答「兩，三天吧。」父親「哦」了一聲，開開車門，讓陽子坐進去，自己將陽子的行李塞進後備廂。回到家。貓咪趕過來歡迎，不像東京的家，只有一隻玩具小熊白天坐在椅子上等她回來，晚上守在床頭看她入睡，瞪著大大的玻璃眼珠。
　　陽子舒服地躺在塌塌米上，貓咪腳前腳後的跑，陽子問廚房裡忙碌的繼母：「貓咪吃飯了嗎？」又問「今天吃什麼？」繼母說「吃咖喱抄飯」陽子微微遺憾道：「沒肉抄飯嗎？」完全一個回家來撒嬌的可愛女孩。
　　飯做好了，陽子也在塌塌米上睡著了，老夫妻鑷手鑷腳的吃了飯。深夜，陽子醒來，在廚房裡找吃的，繼母又披衣起來，為她熱好了飯。陽子一邊吃一邊對繼母說了自己懷孕，對方是個台灣人，但自己並不打算結婚，想做一個單身母親。繼母聽了，顯然很意外，不斷的搔頭，眨眼睛，但還是忍住沒有問。等陽子出門，繼母對父親提起了陽子懷孕的事，父親只是坐著，不置一詞，臉上沒任何表情，入定了一般。就是去東京看女兒，繼母和陽子再次說起懷孕的事，父親也是默默的喝酒，不置一詞。
　　從小母親就離開了陽子，父親把她送到北海道的親戚家。長大的陽子和父親，繼母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父親的緘默是因為對陽子長期缺乏關愛的愧疚？還是對長大的兒女一種放手的豁達？不只是繼母，就是螢幕外的我，也始終在揣度。在吃肉抄飯的時候，父親不斷的把自己碗中的肉夾到陽子碗裡，是父親唯一主動的動作，也是愛意深沉，令人感動的動作。
　　
　　另一種情的依戀是對肇，他是陽子生活中的第二個男性，第一個是那個台灣人，但是一直沒出現，故事的背景一樣存在著。陽子出差回來，第一個想起給打電話的人是肇。雷雨交加的夜晚，像個饒舌的女子，給肇打電話，告訴他，因為那本連環畫，自己童年的回憶復甦了「媽媽給我講過這個故事，記得好像有一個大洞，洞裡都是塌塌米，有很多死去的人躺在上面。。。。我一天都在讀，記起四歲的時候離開的媽媽，是個非常熱心的人，給教會捐了很多錢。。。。。。一切都想起來了，有點不可思憶。。。。。。」地板上的小電扇不停的搖著頭，木格子的地燈，在室內撒開朦朧的光暈。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女人，想起了做自己母親的另外一個女人。因為一本關於嬰孩的童話，一個似乎遺忘在記憶深處的故事，被重新記起，似乎被遺忘的親情其實絲絲縷縷的已將陽子纏繞。
　　肇在電話那頭，耐心的聽著陽子的絮叨，男子的聲音溫和沉著，讓陽子平靜。肇和陽子像兩顆星星，彼此守望，彼此溫暖。維持著知心朋友的關係。肇會在陽子感到不舒服的時候，去車站接她，聽陽子說自己懷孕了，很輕微的「哦」了一聲。默默的走在前面，像一堵擋風遮雨的牆。在陽子感冒的時候。去廚房為陽子煮一袋速食麵，倒一杯水。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讓她看自己設計的電車路線圖。層層鐵軌纏繞成網，一個胎兒蜷縮在其中，鐵軌隨著滑鼠的移動，開花一樣展開，伴著電車的呼嘯聲，一個一個車站的名字次第出現。陽子對這個設計讚不絕口，對那個胎兒，她說：「孩子的眼睛有點寂寞。」
　　諾大，繁華的東京，陽子，肇都像這個胎兒，在電車的轟鳴里，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蜷縮在自己的天地裡，小心的守護著自己的純潔和真情，不免顯的落寂和孤獨。有的人開始煩了，做一些荒唐的事，生出隨它去的想法，堅守的人，也盼著胎兒能順利的出生，長成健康的生活和愛情，自由的歡笑。
　　
　　在咖啡屋，陽子見到了江文野的遺孀，一個白髮蒼蒼，帶著金絲眼鏡的老太太。老太太給她看自己的相簿，發黃的相紙，發黃的照片，江文野和妻子年輕，飽滿，永遠定格在最美好的歲月。甜蜜的笑。透過悠長的歲月，依舊能傳遞出幸福的資訊。老太太對陽子講起往事，臉上帶著少女般羞澀的笑。愛情，美好的令人艷羨。對陽子這樣孤單的女子，尤其具有吸引力。從咖啡館出來，一地早春溫暖的陽光，柳枝新綠。微風送爽，陽子抬起頭，沐浴一般讓陽光盡情的撫摩全身，然後走上橋去，橋下兩位腳步蹣跚的老人走過。年老的人走到了歲月的深處，現在是屬於年輕人的，有春日一樣大把光陰去愛和生活。可愛也像飛弛而過的電車，不知道那一輛載自己走向終點？有時候會搭錯車，走一段模糊的路，在真正的那輛車來時，是繼續？還是換乘？
　　陽子一如既往的在擁擠的電車裡，默立。另一輛電車上，站著帶著耳機，拿著話筒的肇，兩車迎面而來，幾秒鐘的交錯，各自西東。他們都沒看見對面車中的人。
　　遇到，沒有緣份，就錯過了。但故事不想這樣講。
　　
　　片尾，肇隨著人流上了陽子乘坐的電車，看到了在座位上打盹的陽子，不由的微笑起來。
　　站台上，肇舉著話筒，陽子在旁邊等待。兩人的身影被飛馳而過的電車切割的時斷時續，不知道是電車最終塑造可他們的生活？還是他們柔軟了電車的無情和匆匆？
　　
　　溫柔的女聲，低低地開始傾訴：
　　
　　想著來一次脫胎換骨的少女的告白
　　在夕陽來到海灘的時候
　　媽媽的背景
　　還有非常鮮艷的比基尼
　　什麼時候才能溶入周圍的一切
　　就停留在那個時刻
　　本來想埋下自己的情感
　　結果卻迎來了初戀
　　女兒
　　長大成人之後回頭一看
　　看吧
　　都是一些令人傷心的往事
　　終於，終於
　　青春的花開了
　　能生下來真好
　　
　　
　　後記：這部《咖啡時光》是台灣著名導演侯孝賢應日本松竹公司之邀，為紀念已故日本電影巨匠小津安二郎誕辰一百週年而專門拍攝的影片，這也是侯孝賢首部用外語拍攝的外國影片。一直喜歡侯孝賢的影片，這部是最愛。愛到無以復加，覺得是映像描繪的散文。在心情煩躁的時候我會拿出來看，煩惱會像潮水一樣退去。觀看的時候，自我消失了，自己變成了陽子，在行走，在思考，在尋找。正像侯孝賢說的「一切都是明亮的，所有的事都變成一種過程，沒有痛苦，沒有悲傷，只有被人的胸襟和對生命的熱愛來包容。」這種靜觀人生的敘事態度，是侯孝賢的，是小津的，更是東方的。也是我非常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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