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行孫
2009-04-30 02:26:41
何必期待熱烈相見
前一段時間,總跟一個流亡美國的朋友在電話裡大聲地辯論賈樟柯。
他也做電影,常在劇組裡打燈送飯補衣裳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是資深的影人。一直對賈樟柯的電影不存好感,他的倒賈理由就一句話——「太他媽裝B了」。
我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一句話評論。我一氣不停地用長達兩個小時時間向他傾倒了幾年來我對賈導的種種傾慕,種種欣賞,種種厚望,引典列據,銳不可當。
最後我理直氣壯地甩下一句:你即使要罵,也得罵得有理有據!就像我誇得有理有據一樣!
風兒吹,狗兒睡,時間慢慢走,過去了一些日子,某日騎車下班,不緊不慢,橘紅的路燈下車輪和自己一遍一遍被拉長,消失,拉長,突然怎麼就想起來那天的電話。
心裡怎麼就突然虛了起來。
我想起了剛看的《二十四城記》。
影片戛然而止在娜娜登高遠望的迷濛視野里,一座霧氣中的城市,「成都,僅你消失的一面,已經足以讓我榮耀一生。」——它完全不同於我曾今看過的電影。我一時找不到扶手來支撐自己略微茫然的感受。
以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一個關於紀念關於消失的主題,賈樟柯究竟要說什麼?
整部片子裡,每一句話都飽含了導演的心計,用喋喋不休的傾訴繼承了《三峽好人》欲言又止的隱忍。還是脫不開那個尷尬的「真相」。
賈樟柯從《世界》就開始了對「真相」的探討,劇中人面對微縮景觀的不可進入、也不可脫離的事實,將一個原本緊縮的對話空間拉伸至每個人的身後,如同一聲嘆息輕輕披在漂泊者的肩頭;在《三峽好人》里,賈樟柯又將這種空間再次拉伸,延展到一個荒誕、隨機的破敗河山之外,並且謹慎地表達了對話的不可實現性;《二十四城記》則顯示了賈樟柯更大的野心,他居然從螢幕之內向外生生拉開了一個空間,將尋求真相的繩頭一端遞給了觀眾,觀眾拉啊拉,拉啊拉,都以為會拉出來一頭巨大而硬實的傷感,沒曾想,繩頭的另一端什麼都沒有。
實景的缺失和演員的介入使得一段歷史變得更加迷離不實,更加難以接近;很顯然,演員的表演越是逼真,我們越是遠離那個荒蕪的真相。空空如也的繩頭上纏繞的憂傷就是賈樟柯要遞與我們的、更加確鑿的真相。
但這就是賈樟柯想告訴我們的嗎?
許多人說《二十四城記》是「偽紀錄片」,我不能苟同。
如果要說一個東西「偽」,那起碼先要明確它的「真」。
而我一直都在質疑紀錄片存在的可能。所有的歷史,大到一個國家,一場運動,小到一個個人,一句散話,都是不可還原、不可重現的過往,所謂紀錄片無非是執鏡者自己打碎重組的解讀和立場。
所以,用全景式、追尋式的傳統紀錄片手法來表現儘管會賣座許多,但動機本身就值得懷疑。賈樟柯似是在提醒我們,面對一段隱沒的歷史,不可參與和不可感受性才是真實。
的確,面對那個個體被悄無聲息吞沒的時代,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做好被感動的準備。
我沒有這樣的經歷,沒有這樣的記憶和由心而生的疼痛。
我只能說:不能說這與我無關。
不可不說,對於今天的觀眾,閱讀電影是有障礙的。這種障礙更多是來自於我們對電影的定義和閱讀經驗——大量的歐美大片開拓了我們的眼界,但卻狹隘了我們的心界。
長期習慣了故事性閱讀的觀眾僅僅是坐在欣賞的位置上;還不能做到站起來,接受來自影片的拷問甚至質疑。
這就好比是閒聽評書和促膝談心的區別:前者花了鈔票,聽的是故事,必定要輾轉低婀,峰迴路轉,驚心動魄,容不得半點的停歇;後者拎瓶老酒,敘的是心腸,任由他涕淚滂沱,語無倫次,戛然而止,納得下一夜的無語。
中國的觀眾往往將所有的電影一併劃入評書之列,帶著先入為主的目的向一個無語凝噎的苦悶人兒索要鳳頭的精妙,品味豬肚的起落,挑剔豹尾的短長,當然是不可能如願的。
這就是長期被經驗訓練的結果,導致我們給電影下了一個娛樂的定義。
《二十四城記》就是這樣一部被大多數人歸錯類的電影。它肯定做不來雄赳赳地亮相,頓挫嘹亮把歌唱;它未必是你的朋友,但它找上門來決不是為了逗悶子的。
《二十四城記》的「四不像」該是刻意為之的,它同時走到了虛構和紀實的對立面,它不掩飾自己的尷尬和侷限,試圖用第三種方式來放大這種尷尬和侷限,尋找接近真相的新路。
幾位主演的演技如何並不重要;我更願意相信這是導演深有預謀的安排。他可以成功地讓非職業演員忘記鏡頭本色發揮,也可以將職業演員騙入一個圈套。
賈樟柯把自己也偽裝起來,裝出一副弱智的摸樣,等著的是走失,不是與你熱烈相見。
但這都只是我個人的解讀。我依舊不知道我理解到的就賈樟柯想要表達的。或者說,我不曉得自己誤讀的成份有多少。
我的這些解讀也不是空穴來風。賈樟柯早期的《小武》《站台》《任逍遙》就建立起了我對他實力的足夠信任。儘管他還遠遠不是大師級的導演,但他的榮耀和失敗都已經不是他個人的事情。
我不是挺賈派。但我只是希望一個能述清這個時代的導演繼續走下去。走好。
當下的中國,不要說述清現實,真正能直面現實的就導演乏善可陳,所以我不願他消失。中國的歷史在影像里已經有過巨大的斷裂帶,我不相信一個賈樟柯倒下去,千千萬萬個賈樟柯就能立馬站起來。
另:
說起來還有件頗可尋味的趣事:前段時間有幸與賈導某位御用演員共進咖啡,三個小時裡我像個語無倫次的土老冒自作多情地胡說八道,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沒有防備地將對方當作了能相互讀懂的朋友。
事後我才知道對方的防備從來沒有鬆懈過。看似輕鬆隨意的談吐里其實藏著對方的審視和挑剔。
那一刻,我這個初到京城的外鄉人徹底迷離了,站在路邊不知所措,點了根煙,帶著顧影自憐的心態讓自己像個滄桑的男子,眼神如長鏡頭緩緩搖過萬家燈火……還沒搖到一半,卻又被一陣突來的風迷了眼,吹掉的菸頭差點燙了衣裳,捂著帽子趕緊去扶倒掉的車子——簡直斯文掃地!真丟死人了!還是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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