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羅之戀》與愛情片

《暹羅之戀》與愛情片
本來對《暹羅之戀》沒有什麼期待，個人喜好上不喜歡太唯美的電影。一看電影開頭果然如此，那些童年記憶、樂隊、成群的美少年、愛你愛我的東西，一副青春偶像劇的面孔，缺少厚重感，與我喜歡的托馬斯•安德森、斯科塞斯、伊斯特伍德還有賈樟柯的電影有天壤之別。忍耐著看下去，發現這個片子給我不小的驚喜。

有一個地方著實震撼了我。棟正在為自己與繆的關係煩惱之時，到狐朋狗友家去聊天，突然有人問起：「你是不是同性戀啊？有人看見你和一個男孩在暹邏廣場……」一下子刺到了棟的痛處，只好起身離開，跑到外面的樓道里抽菸。在場的英是知情人、繆的鄰居和暗戀繆的人，追到外面來想安慰棟，結果棟突然對她發脾氣，問：「是不是你告訴他們的？你還想知道更多的事嗎？」然後不聽英的解釋，就抱住英強吻她。英掙脫後愣了一會，直直地瞪著他，我看到這裡猜也許女孩會打男孩一個耳光吧？結果下面一個動作就像一記耳光一樣扇在我這個狂妄自大人的臉上——女孩一把抓住男孩的手按在自己的胸部，男孩驚慌失措地抽掉了手，然後抱住女孩痛哭起來，女孩溫柔地安慰他。

我看到這裡倒吸一口冷氣，從此對這部電影刮目相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創作者能把這個時刻中人物情緒、人物反應表現得這樣到位，出乎意料又特別合情感邏輯，使得影像第一次有了穿透力、有了直逼人心的力量。我已經好久都沒有看到過這樣的電影了，好久都沒有享受過這樣電影化的表達了。這一刻抽手的動作超越了文字的魅力！像一個符號一樣讓很多意象像閃電一般掠過我的腦際：看到那個抽手的動作，我想到了《麥田裡的守望者》里那個16歲的男孩找來了妓女，卻只是要她陪寂寞的他坐一坐，還謊稱自己剛剛做過手術，結果被皮條客敲詐了一筆錢；《十戒》的愛情短片裡成熟女人抓著男孩的手讓一個處男第一次觸摸女人潮濕的下體時，男孩已經射精，立刻倉惶地逃走了（完全可以體會那一刻男孩內心的崩塌）……男人的恐懼是非常迷人的，我尤其迷戀那看似勇敢的外表與柔弱內心的巨大落差，相比女人來說，男人更難表里如一。探求真實是韓東的文字給予我最大的教育，領悟到真實也就領悟到悲哀。

回到影片裡來，女孩的表現一下子讓我回想起棟和英第一次在繆家裡相遇的情景，英對繆說：「你朋友長得可真帥！」那種一筆帶過的潛意識，甚至都沒有通過鏡頭放大。還有她把棟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時的那種眼神，「復仇」、「失望」、「痛苦」這些文字都不足以描述。棟突然強吻英的舉動也通過好幾次看似無功能的目光相交來做好了伏筆，還有那一刻那種莫名的恐懼和混亂，那種心境相信每一個人都能感同身受。我由衷感慨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片子竟然拍出了李安式的曖昧，人生況味就在這曖昧之中得到體現。一部電影能拍出這樣動人的時刻，絕對算得上成功。我覺得人性就是曖昧的，真實就長著一副曖昧的面孔，我對曖昧不明的東西有著特別的喜好。

本來同性戀題材的片子嘛，就像南京大屠殺一樣不大好拍，拍來拍去都是那麼一套東西：要嘛家裡反對啦、要嘛充滿了負罪感啦，總結起來，就是這樣一種人應該承擔的社會角色與本真的自我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第一個表達這種痛苦的人不知道是誰了（肯定先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真是偉大。但是在這樣一個解放了情慾、歌頌自我的時代，這種痛苦還能讓多少人感動？關錦鵬拍《藍宇》的時候，試圖跳出這樣的圈子，結果像《春光乍泄》一樣拍得跟平庸的異性戀愛情故事沒什麼兩樣。也許本來也沒什麼兩樣。相愛之人因為阻力做出犧牲或忍受煎熬是愛情童話、愛情神話裡必不可少的的元素。莎士比亞時代裡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因為家族的阻力雙雙殉情，感動了幾代人，但是在現代社會裡，阻力沒有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們還能讓多少年輕人感動？沒有了犧牲和痛苦，愛情神話也不復存在，生活在現實中的我們，情感也永遠不能得到滿足，這是時代的一種深深的失落。當愛情片類型被拍得氾濫得不行了之後，就只剩下韓國人來拍拍「床戲片」這種偽愛情片來吸引人的眼球了。同樣，同性戀題材的愛情片在把上述痛苦講濫了之後也必然滑向著重表現性愛的地步。

人們為什麼要進電影院看《曼谷之戀》、《盛夏光年》里那些令人噁心的、半推半就激情戲？還不如回家看A片、G片更能讓人得到感官上的滿足，色情並不噁心，我們當然可以從《美國派1》看到《美國派6》，做作才令人噁心，當我們懷著欣賞藝術的心態看電影的時候，做作的東西與真實相違背。愛情片當然要拍得性感，但是不應該在性愛尺度上無限制地發揮，不然情色類型片佔領市場，愛情類型片只能苟延殘喘了。《暹邏之戀》的風格非常好，把露骨的東西過濾掉了，但毫不影響它的力量，僅有的懷中相依和接吻的兩場戲已足以讓人興奮。那兩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真是世間珍寶。

李安的《斷背山》一出，「斷臂情節」一詞的廣泛使用使我意識到電影是多麼深刻地影響著社會心理，恰如王爾德說的：「生活模仿藝術。」韓東的《愛情力學》是一部解構愛情神話的偉大著作，只是它的價值還沒能得到世人的公認。已經被韓東洗過腦的我在看到棟最後對繆說：「我不能做你的男朋友……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愛你。」時也有了久違的感動。女孩英給我的印象尤其深刻，她也是人，也需要愛，但是她最後沒有將自己的失落怪罪於人，在暫時的傷心之後也只是平靜地離去、平靜地退出，哭一場，得到朋友的關懷也就釋懷了，這中間就有人性中善良的光輝。這個故事就是講人要有勇氣去面對，面對心底強烈的愛和麵對愛帶來的挫折。這麼一個虛構的故事把一個樸素的道理講得這麼好，讓我想起陸川的《南京！南京》中角川與百合子的故事，帶有那麼些真實的色彩，好多人都被他感動了，可我就是感動不起來。百合子給處子之身的角川戴保險套的時候角川就射精了，本身是很動人的，但一想到《十戒》愛情短片裡的那個男孩的表現和他最後說：「我不再偷窺你了。」的時候那冷漠的眼神，忍不住感到陸川在灑狗血。

《暹邏之戀》讓我這樣不相信愛情神話的人重新燃起對愛情的信念，真是了不起，很多時候我們缺的就是這種情節劇帶來的情感體驗。一個可以讓不相信愛情的人在看了電影之後重新燃起對愛情的憧憬的愛情片一定是一部好的愛情片。由此我可以大膽地預言同性戀元素的加入能夠讓愛情類型片煥發新的活力，在未來的幾十年里，一定會有更多優秀的帶有同性戀元素的愛情類型片問世。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