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 Liu
2009-05-01 08:20:24
溫柔
溫柔
——《入殮師》影評
作者:劉文
常常在想,如果世界上只能剩下一樣東西的話,應該是什麼呢?金錢,美貌,事業,再崇高一點,世界和平?
看過這部電影之後覺得,如果只能剩下一樣東西的話,就剩下溫柔吧。這兩個字總是能夠讓我想起修長的手指,海面上粼粼的琥珀色陽光,初夏時節開得轟轟烈烈的花朵,那些不經意間的美好,一個個細節都彷彿放映黑白電影一般歷歷在目。而如果每個人都對其他人溫柔相待,對生物和植物溫柔相待,對每天擁抱我們的晨風和陽光溫柔相待,這個世界,便不會再像我們看到的這樣殘酷,冷漠。
死亡是貫穿整部電影的線索,在兩個多小時內,導演籍由不同演員的話語和神情,竭盡所能地剖析死亡在大和民族中獨特的文化內涵。
死亡對於我來說並不陌生,曾經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下了病危通知書,在醫院裡,週身插滿管子和冰冷的金屬儀器,外婆拽著醫生求他救救我。零星的童年回憶裡,總是消毒水的味道,母親抱著我四處求醫,高額的帳單面前父親徹夜的嘆息,心裡內疚自己成了全家人的累贅,所以哪怕是不打麻藥動手術也不哭不鬧,下嘴唇被咬得鮮血淋漓,再被作為勇敢堅強的榜樣成為了住院區的紅人。
那個時候,隔壁重症病房裡常常是徹夜的呻吟,等到哪一天夜裡沒有呻吟,便會在早晨看到護士拿著白色被單過來說夜裡又死了一個病人。年輕的護士們也不忌諱什麼,端著飯盒在走廊里對著每一個門指指點點,說著一個估計或不過這個星期了,那一個他的兒子已經不給治了,天天掛點葡萄糖水等著死呢。父母來看我的時候也會說起那些住在同一幢病房裡的人,聽說有一個高官在外麵包了二奶,卻因為不想分家產而死活不和老婆離婚,如今一下子喝多了酒昏迷不醒,唯一有資格簽字手術的老婆以牙還牙不肯簽字,擺明了要讓他做一輩子植物人。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就知道世界上並不是童話故事裡講的那樣,王子和公主總會過上幸福的生活,而最基本的生生死死裡,也摻雜了這麼多的勾心鬥角,冤冤相報,唯獨缺少的,便是一顆對世界溫柔相待的心靈。
真正見識到葬禮是舅媽的去世,因為和我當初相同的病症去世了,父母在我面前從來不提起具體細節,亦攔著我沒讓我去參加葬禮。於是那些天,我就搬了一個小椅子,咬著棒棒糖透過閣樓上的窗戶里往下望,有人扛著花圈過來賣,有人一路哭喊著燒紙錢,有人作法事驅晦氣,找來的守靈人和哭靈人都是一臉標磚的哀慟表情,清清楚楚寫著「廉價」二字。真正哀傷的只有父母和表哥,但是他們都沒有掉眼淚,只是呆呆地看著那些人如同附骨之蛆一般圍繞著舅媽的遺體,有些人搶著要給死者化妝,有些人吹奏著不成調的樂曲,都是爭相要榨取生命的最後一點價值。
那個時候,覺得內心毫無來由地毛骨悚然,原本以為死了之後,生前種種痛苦憂愁一筆勾銷,後來才發現,那僅存的一副皮囊,也不過是後人利用的工具。
所以,當人們紛紛置疑這部電影如何可以獲得奧斯卡獎,置疑女主角不夠漂亮男主角的輪廓不夠堅挺,置疑長鏡頭下的日本風光不夠恢宏壯麗,置疑緩緩響起的大提琴聲不夠纏綿悱惻時,我卻在午夜時候空曠的電影院裡,默默地流下兩行清淚。
日本文化中最核心的部份便是物哀,正如詩中所云:「時隔才三日,人間滿櫻花。」對人生不如意之哀愁如同中國畫裡的潑墨山水,一點點就那麼暈染開來,構成了全片的基調。
哀愁到了極致就是死亡,於是我們在影片裡看到許許多多的人死去的姿態,看到喜歡女妝的男子最後露出了嫵媚可人的微笑;看到了婆婆心滿意足地穿上了女學生的長筒襪;看到了開澡堂的婆婆在一片花團錦簇中,帶著明黃色的絲巾安然離去,但是這樣接二連三的死亡場景並未給觀眾帶來任何的恐怖或者說痛苦,在久石讓的配樂下,大提琴絲綢一般如泣如訴的旋律里,我們的心靈逐漸變得安寧,平和,週身每一個毛孔都被溫柔所填充,在小林君專注的眼神裡,那舞蹈一般輕柔的動作下,我們突然就醒悟了為什麼死亡只是穿越一道門之後繼續走人生的道路,為什麼死亡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份獨立存在。
有些人將這部影片和日本武士的切腹自殺聯繫起來,繼而開始譴責日本軍人的慘絕人寰,慘無人道,我卻覺得這部電影與其是在標榜死亡,更多卻是在告訴我們應該如何好好生活。
死亡並不是單獨存在,活著這件事本身已經足夠殘酷而具有挑戰性。逐年增長的高考壓力下高三補課的時間越來越長,家鄉的高中年年都有人跳樓,而且每年被安置在太平間裡的都是品學兼優被挑選出來重點培養的狀元苗子,通宵做作業的間隙看到因為雷曼兄弟事件而血本無歸的退休老人,許多新畢業的學長們都找不到心儀的工作而一籌莫展。雪災,地震,經濟衰退,豬流感爆發,這個世界殘忍到令人無法注視。於是人們開始覺得死亡是最方便快捷一了百了的方式,以最徹底的方式和這個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世界劃清界限。
只是生命的旅途並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圓。我們總是要注視著親人愛人的背影漸行漸遠,但是愛我們的人從來不會真正拋下我們;我們發現殘酷的現實不斷扼殺著自己的理想,但是豐盛的內心總會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安置;我們意識到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闖,但是在冥冥之中總是會找到合適的引導者而受益匪淺。
這一切,都是因為生命是一個圓,生有時,死有時,循環往復,生生不息。溫柔的人總有好報,是亘古不變的法則。
就好比影片中的山下面對焚屍爐裡的熊熊火光,覺悟之後聲淚俱下地道著對不起,小林君用自己的所學完成了父親的葬禮,並且於老人緊握著的手掌里發現了從6歲起開始失落的父愛。這些愛與恨,痛與悔,就是輪迴吧。一個個連續不斷呈現出來的死亡只是在驗證者那些深愛著我們的人其實從未離開,他們只是用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默默思念著我們,而當我們幡然醒悟時,卻會發現他們還在原來的地方,為我們留著一副昭然若揭的懷抱。死亡所帶來的醍醐灌頂般的指引,讓小林君放下了對父親的仇恨,讓人們放下了對入殮師的成見,也讓生者懂得了如何好好活下去。
貫穿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愛情,責任,理解,和感激,才是全片的精髓。
誠然,中華民族歷來對死亡也是頗為講究,入殮時用的棺材的木質,穿的壽衣的紋樣,口中要含什麼,紙錢要燒多少,都已經成為了一個完整的文化體系。依據文學作品裡的描寫,喝過孟婆湯,踩著曼硃砂華,沿著忘川去趕另一個輪迴,那一段往生之路,亦是溫柔浪漫。只是如今在飛速發展的經濟下,人文氣息被商業浪潮抹殺地所剩無幾,穿壽衣,買花圈,燒紙錢,選棺材,如同附骨之軀湧上來的人們,帶著慈悲的面具,卻是看中了人們喪失親人之後的難過,又礙於情感不好意思不花大錢,便趁機可以大撈一筆。
記得初中的時候在上學路上時常可以看到出殯,如果是季節變化看到的機率就更加大。雇用來的人號啕大哭,臉上擺著作秀一般的悲傷,「豆腐飯」成了飯店裡的主營項目,和謝師宴,婚禮一起擺在主菜牌上。雖說知道一切都是尋常,總是會有微小的彆扭之感。此刻,便愈發覺得小林君是上天派來的寶藏,教會我們如何向死而生,如何充滿脈脈的溫柔和感激。
只是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電影書籍里,我都很少看見這樣的人了。
這部電影獲得奧斯卡獎實在是實至名歸,先不論攝影,配樂,技巧和劇本,它是那麼一針見血地觸到了我們內心深處被埋藏很久的一種渴望和訴求:
讓我們對世界溫柔相待。
願我們被世界溫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