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看電影的水墨江湖

傍晚的雨天，在宿舍看胡金銓的《龍門客棧》，1967年的老片。

 

想起大二時也是個傍晚，拿了電腦在同學宿舍看《俠女》，只有兩個人，關了燈，幽幽的盯著依舊黢黑的畫面。同學看得哈欠連連，一會兒他女友電話催他下樓用晚飯，只剩我一個人，倒是沒尷尬了，好像他的不耐煩是我造成的。

 

胡金銓的片子適合雨天的情調，寒浸浸的，有些潮濕，像點在生宣紙上的墨滴，慢慢洇散開來，恍惚間，就是好看。明明是刀劍江湖，卻宛似做小品文，偏把細節玩味。對白也考究，片子寫成劇本，也是好文章，似明清傳奇，可以入典。

 

老胡愛明朝歷史，總要扯上東廠錦衣衛做反派，連與徐克鬧翻的《笑傲江湖》也把東廠生加進去，對大師來講是個人風格，現在哪有導演敢這樣拍？我一直認為老胡講故事是白痴的，看《俠女》，顧省齋和楊慧貞沒訴衷腸，就在破廟裡野合一夜，同學看時就覺得突兀的可笑。其《陰陽法王》的敘事更是不知所云。但只見一個鏡頭，震撼不已。老胡是詩人，電影是詩，簡潔含蓄，老胡會作畫，電影入畫，水墨丹青。小鎮上，破屋爛瓦，窮鍋舊灶，晚間一盞燈，亮不過一方範圍，是世俗生活。哥哥一次瞟見我看《俠女》裡顧省齋和母親吃飯，便讚道：「你看這個電影，把舊的生活情態還原的真好，一碗一筷都這麼細緻。」老胡肯定愛聽不知道誰是胡金銓的人這麼評價他的電影。

 

《龍門客棧》的故事不復雜，江湖義士與東廠作對勇救忠良之後。開頭是旁白對歷史背景的交代，東廠的一干人等出場，曹少欽打開聖旨，鏡頭給聖旨內容特寫，點出片名和演職員表。都是毛筆字寫在上面的，一幀一幀鏡頭翻閱，每張還有印章，篇篇可作書法裝裱。後世也有這個橋段，多用在賀歲的喜劇，向老前輩致敬？我看老電影老劇集喜歡手寫體的字幕，舒服，看美術字電腦體呆滯。尤其歷史劇，字幕不用書法簡直胡鬧。

 

曹少欽是白鷹飾演，《俠女》裡演了忠良。說也好笑，整部片子，還就這個曹少欽最英俊最man，白鷹面色不惡，演壞人說服力差些。人面其實有傾向性，岳華忠奸皆宜，可還是《流星蝴蝶劍》裡的律香川，一個眼神，狠辣孤傲，黃日華也曾在TVB《太平天國》裡做楊秀清，端著架子演壞人，壞得臉譜，後來還是扮回好人。苗天飾大擋頭，好演員。《傾國傾城》裡的李蓮英，很會分寸。他的大擋頭，深藏不露，很輕微的動作，大家服服貼貼，沒必要向觀眾表明身份，只氣度和架勢就告訴了。分寸這個東西實在不好表述，有些演員一輩子就是不懂，不是像木偶就是灑狗血。韓英傑飾二檔頭，韓是大陸過去的京劇演員，做了武指，《大醉俠》《俠女》都是他的動作指導。韓在《俠女》是反一號，長得凶神惡煞大長臉。還有徐二牛（徐小明哥哥）做東廠打手，那時候可能也是有意栽培，戲份不少。

 

石雋骨骼清奇，被老胡看重收做弟子，當主角。老胡說他有舊時讀書人的模樣，信然。但石雋眼神太凌厲，個人覺得在戲曲舞台（尤其崑曲）必大放異彩。看見他就想起汪世瑜（浙昆名家），都是眼神神采飛揚，顧盼生輝的那種，聰明絕頂。石雋舉重若輕形容瀟灑，無論是顧省齋還是蕭少滋，均是胸有成竹可指揮千軍萬馬的人物。此片裡的朱小姐本來要讓鄭佩佩演，戲衣都做好了，結果又改為上官靈鳳，急就章，衣裳大一號，看上官穿著大一號的衣裳跳來打去，有些心驚。

 

胡金銓的打戲有鑼鼓點，鑼鼓點是節奏，人物踩著節拍來。動作很簡單，一來一往，幾招就氣喘吁吁，大俠也不過如此。看《大醉俠》時，金燕子在廟裡和笑面虎打，看得我捏著把汗。那時候打鬥要扎馬步的，半屈著腿，像貓一樣弓起背，隨時準備著可能的襲擊。現在的電影飛簷走壁，可以不扎馬，演員可以不會打，甚至不必動作，有電腦。《俠女》的竹林一戰，是經典，後世抄襲只抄來形式，那種緊張刺激，又有懸疑，節奏凌厲肅殺沒學來。看這場竹林大戰，陽光和霧氣斜射過竹林密縫，冷清刺骨，一切不可知，隨時有近身肉搏的性命相拼，一個鏡頭仰拍，上方是三天的竹子，陽光稀暗。這種意境不好模仿。

 

他的電影離不開京戲。鑼鼓點的節奏，武打動作的走位，京戲的氣質。連每次曹少欽出場，都會有類似小刀會序曲的音樂陪襯，跟京劇一樣。我愛這戲曲的氣質，從容瀟灑，對話都一簡再簡，沒有廢話，像讀舊小說會心，真是中國特色。不知還有那位導演還會如此味道，大家一般都會像安東尼奧尼似的拍中國的題材作為中國的顏色，可惜依舊洋人視角。

 

我不懂畫，但就是無端覺得老胡電影的感覺就是水墨畫——山高月小飄渺孤舟裡的一盞殘燈伴冷月，人只是黑點，化在景里看不分明，煙霧朦朧間有曲笛幽幽，沒有表情。墨色稀釋得淡了，紙也不是純白，不尖銳。

 

    什麼是江湖？在夕陽下徐徐獨行，不見人煙，孤寂時看看天色，投宿一晚，燈下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