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也是一座「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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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鍾書先生在《圍城》序言裡寫道：「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份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角色當然是虛構的，但是有考據癖的人也當然不肯錯過索引的機會、放棄附會的權利的。 」我以為，最後兩句話別有深意，因為只有不凡的作品，才會有索引的必要和附會的價值。
    
    作為一部擁有野心的作品，《夜訪吸血鬼》堪稱一部吸血鬼世界的「圍城」，它同樣向世人展示了某一類生物和他們的社會。描述這類生物，不應該忘記他們是吸血鬼，只是吸血鬼，具有無毛兩足吸血不死生物的基本根性，角色當然也未必是虛構的……
        
    吸血鬼的誕生：I'm going to give you the choice …I… never had！
        
    路易是一個莊園主，剛死了老婆。中年喪妻，可謂人生一大悲（不過現在很多人認為這是一件好事，嘎嘎），所以路易萬念俱灰，看破紅塵——這要是擺在中國，鐵定是跳出一個和尚唧唧歪歪說一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之類的屁話。但是在西方，情況就比較危險了，不出和尚淨出妖怪。吸血鬼萊斯特來到美國有一段時間了。出於一種吸血鬼的直覺，他開始對路易產生興趣，並且找機會以吸血鬼特有的見面方式向他問候——也就是咬了他的脖子。以往人們總是以狂犬病的模式去套用吸血鬼，所以產生了「被吸血鬼咬過的人也會變成吸血鬼」這樣似是而非的訛傳。其實如果吸血鬼對獵物興趣僅止於果腹，隨時可以取其性命，獵物哪裡有成為吸血鬼的機會？不過路易運氣比較好，萊斯特需要一個同伴，順便也想解決住房問題，因此他給路易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他自由選擇是否同化為吸血鬼。在死亡面前，路易不知是出於求生本能，還是出於對吸血鬼生涯的好奇與憧憬，接受了萊斯特的邀請，喝下了吸血鬼的血液，由此告別了人類身份，成為了一個不太純粹的吸血鬼。
        
    從這段經歷上看，吸血鬼的誕生與生殖本能和性愛無關，完全是一種理性的契約行為。吸血鬼一方有決定權——是否給獵物一個選擇？人類一方則有選擇權——是求死還是成為吸血鬼？吸血鬼選擇發展對象的標準和目的也比較個人化，似乎沒有特定的準則、約束和禁忌。（當然，也許動物不會成為吸血鬼，要嘛是他們與吸血鬼之間存在一種天然的生物性排斥，要嘛是還未出現如此趣味如此低俗的吸血鬼「製造者」。）
        
   吸血鬼的外形特徵和習性
        
   吸血鬼的外形特徵與人類極其相似，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幾處細微區別。吸血鬼的膚色異常慘白，常常帶些青紫的痕跡；吸血鬼的犬齒為適應其捕食的需要，比常人發達得多，但只要平時注意，嘴張得小一些，還是可以藏得住的；為了夜間活動的需要，他們的眼珠同一些夜行動物一樣，帶有一種詭異的綠色光彩。這種光彩通常可以輕易吸引警惕性較差的獵物上鉤。
        
    吸血鬼的力量極為強悍，可以輕易制服人類和大部份野獸，行動也極為迅速，具有令人瞠目結舌的彈跳和攀爬能力；傳說一些吸血鬼具備變形和飛行能力，但證據不足。絕大多數吸血鬼的活動範圍和人類差不多。
        
    吸血鬼最為詭異的是他們擁有「不死之軀」。作為一種生物來說，這似乎非常矛盾。其實成為在吸血鬼之時，他們的「生命」已經結束，吸血鬼狀態不過是死掉的軀殼承載著不死的靈魂而已。正因為如此，吸血鬼的主要體貌特徵永遠定格在他成為吸血鬼的那一刻，不會生長髮育，也不會衰老腐爛，等同於殭屍。（本朝太祖生前如果有吸血鬼看中他介紹入伙的話，倒真有可能「萬壽無疆，永遠健康」哦。可惜啊，由於長期抽菸導致血液質量下降，只能「永垂不朽」了，嘎嘎）更有甚者，其體貌特徵即便受到物理改變（比如剪頭髮，劃開皮肉等），也會迅速恢復原狀。吸血鬼的神經完全麻痹，對疼痛，快感等感官刺激毫無感覺。因此，他們對於「肉體享樂」毫無興趣，對「肉體痛苦」毫無感覺，這極大地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
        
    吸血鬼的習性非常特殊，陽光對吸血鬼而言是致命的。一旦接觸到紫外線，吸血鬼的分子結構就會產生崩潰，化為灰燼。因此吸血鬼通常選擇在夜間活動，晝間則躺在棺材裡（棺材遮光性較好）休眠。如果不得不在晝間行動，必須採取嚴密的遮陽措施。（補充一句，吸血鬼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陽光，但身體不能受到陽光照射。）其餘諸如十字架聖水大蒜銀樁子穿心之類的把戲只能算是迷信，對吸血鬼毫無作用。另外，吸血鬼怕火，火燒可以徹底毀滅吸血鬼的肉體和靈魂。
        
    吸血鬼的食性非常單一，由於他們的造血功能已經喪失，他們只能靠吸食人畜的新鮮血液維持生理機能。他們對血液有特殊要求，只能吸食活物的血液。如果吸食屍體的血液將導致嚴重後果，直接造成休克，必須及時補充新鮮血液才能恢復活力。理論上血液的品質越好，吸血鬼的活力越強，外貌特徵也就越健康。
        
    吸血鬼的價值觀：存在主義
        
    話說萊斯特和路易兩個吸血鬼成為了同伴。路易雖然在本能和生理特質上完全吸血鬼化，但其思維仍然帶有濃厚的人性色彩。他尊重人類的生命，不忍亂殺無辜，因此一度靠吸食老鼠和農場家禽的血液果腹。由於路易在一開始並未暴露其吸血鬼身份，因此表面上過的仍然是一個莊園主的生活。這引起了其莊園奴隸的懷疑和恐慌，萊斯特也因此倍感苦惱。最後路易不能忍受雙重身份的折磨燒燬自己了的莊園，邁出了與人類社會決裂的關鍵一步。
    
    兩個吸血鬼在美國到處遊蕩，不斷獵取鮮活的生命。在這一階段，資深吸血鬼萊斯特和菜鳥吸血鬼路易之間的矛盾開始激化。萊斯特將人類完全視為獵物，他對他們只有食慾而沒有其他感覺。路易則人性尚存，對此種行為完全無法適應，但因為生理需要，也不得不經常這麼幹。萊斯特純粹的吸血鬼邏輯和路易徬徨矛盾的心態正是所謂存在主義的典型表現。存在主義者認為人生是不能被證明有什麼永恆價值的、人生是不可能自行脫困的、是荒謬的、被拋棄的甚至是的場災難。如果說這種理論在人類社會還可能受到質疑的話，在吸血鬼世界中則完全無可否認。吸血鬼已經失去了自然死亡的可能；他們的感官已經不能感受人生的一切快樂和痛苦；他們也沒有什麼天敵，不會有什麼恐懼，人類對他們的存在一片茫然；他們既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他們的存在和捕食行為的一切意義僅在於將存在維持下去。對於路易這樣剛入伙的菜鳥而言，吸血鬼生涯也許有很多新奇的成份在內，但對於已經浸淫此道幾百年的萊斯特來說，一切的一切早已失去新意，不過是單調重複以往的故事而已。可想而知，對吸血鬼而言，存在意味著永恆的空虛和無聊。這也是萊斯特為什麼選中路易作為同伴的原因，僅僅是有一個說話的人而已。
        
    存在主義者有所謂「救贖」的命題，這存在於「有神論」者的邏輯，認為孤獨與寂寞產生的根源在於脫離造物主，人生的價值只有在與造物主聯合時才能顯現出來。於此相映成趣的是，路易的嘴邊經常掛著「上帝」之類的話，顯然是為自己尋找精神寄託而讓自己的生活在客觀上變得有意義。但在吸血鬼的世界中，似乎根本沒有所謂「造物主」的概念。當路易在歐洲接觸到老吸血鬼的組織之後，吸血鬼頭目阿芒說他從來不認識上帝，而且據他所知，全世界最老的吸血鬼就是他本人。這意味著吸血鬼的「造物主」只是吸血鬼本身，已經不再具有所謂「救贖」，「解脫」的意義。就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向一面鏡子伸出雙手一樣，註定永無可能獲得另一個自己的拯救。
        
    吸血鬼的矛盾：背叛、懲罰、毀滅與革新
        
    吸血鬼雖然不老不死，但並不意味著他們之間沒有矛盾。據說吸血鬼有六條戒律——避世、領權（我的地盤我做主）、後裔（繁衍新的吸血鬼）、責任（教育晚輩）、客尊（入鄉隨俗）、殺親。但似乎在影片中只有第六條才構成普遍性。萊斯特和路易因為一次偶然又發展了一個小女孩克勞迪婭為幫派新成員。由於未成年又處在叛逆期，加上女人特有的歇斯底里，克勞迪婭因自己30年不能發育，無法成為美女而永遠是小女孩感到絕望，轉而對她的「造物主」萊斯特產生極大憎恨，最終釀成嚴重後果——欺騙萊斯特喝下死人的血液。前面提到，吸血鬼喝下死人血液之後會導致休克，於是克勞迪婭和路易將已經休克的萊斯特投入密西西比河的沼澤地中，任其被鱷魚吞噬。二人以為終於擺脫了萊斯特，準備登船離開美國，到歐洲見見世面，不料萊斯特靠鱷魚和沼澤地中其他野生動物的血液復活，追至碼頭，於是二人用油燈火燒萊斯特，在一片火光中坐船逃離美國。
        
  「殺親」的罪名，在影片展示的吸血鬼世界中似乎是唯一的戒律，對此種行為的懲罰也相當簡單——主犯殺無赦，從犯禁錮終生。所以，路易和克勞迪婭的罪行被歐洲那幫老同志獲悉以後便遭到嚴厲制裁。克勞迪婭被關進一口井中被日光殺死，路易也險遭終生禁錮。最終，由於吸血鬼首領阿芒出於某種目的的搭救總算脫險。懷著同伴被殺的滿腔怨憤，路易縱火焚燒了吸血鬼大本營，消滅了絕大多數吸血鬼。
        
    當然，這一切很有可能是阿芒事先安排好的對吸血鬼群體進行清洗的策略。此前阿芒對路易表示他對手底下那幫吸血鬼老同志已經非常失望。由於喪失了存在的客觀意義，吸血鬼變成了一幫無所事事，沉迷於無聊行為和低級趣味的東西。作為他們的首領，阿芒對這一切不可能不感到異常乏味和反感。也許他認為一次所謂的「革新」能夠為他和他的團體帶來一些新鮮空氣，至少讓他感到一些刺激，所以他對路易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並希望他的出現能夠給整個團體帶來「新生」。至幹什麼是「革新」，「革新」的意義是什麼，路易為什麼能夠代表「革新」，阿芒語焉不詳，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其中的理由。
        
    從某種意義上說，吸血鬼世界的崩潰和毀滅也許才是「革新」的真正含義。
        
    吸血鬼與人類：一座「圍城」
        
    在本片開場時，路易已經經歷了200年漫長歲月的吸血鬼生涯。他向一個記者講述自己的心路歷程和所見所聞，並希望記者將其發表，流傳天下。路易的本意是想通過記者把他作為吸血鬼的苦悶和絕望傳達給讀者，讓後人不要重蹈覆轍，珍惜自己作為有生命的人的價值和愛，結果記者卻對吸血鬼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羨慕，並甘願結束自己的人類生涯而加入吸血鬼的行列。這種態度，不僅讓人目瞪口呆。但仔細想想，卻高度吻合人類的本性。
        
    哲學上有關「異化」的概念雖然流派繁多，但無一例外地表述了一個共同的現象：人類在異己力量的影響下喪失能動性，接受這種力量的奴役，從而喪失人性的全面發展，而這種異己力量又能使得人性的某些方面得以片面發展和畸形發展。
        
    由人轉變為吸血鬼的過程就是一個「異化」的過程。吸血鬼是由人類異化而來的一種形式，他具有不老不死的特性和一些超乎常規的能力。吸血鬼喪失了感官上的快樂和痛苦，因此他們是極端理性和冷酷的，他們以人類為主要獵物，取消了人性中絕大多數的成份。毫無疑問，吸血鬼是人類高度異化的產物。

    正是這種高度異化的產物，成為了人類羨慕的對象。劇中有歐洲的吸血鬼劇團演出，在台上活生生獵殺女性的場景。但台下的一位觀眾突然站起來，自告奮勇地要求變成吸血鬼；在克勞迪婭臨死前，仍然有一個犧牲品陪伴在她身邊一同殉葬；在片尾，記者以極端興奮的語氣表達自己對吸血鬼生涯的極端嚮往，無不說明人類自身對「異化」的崇拜。在現實生活中的追星族、官迷、守財奴，各種利慾薰心之輩，無時無刻不在「異化」當中，一些讓當事者後悔莫及，旁觀者側目而視的結果，他們卻求之不得呢。最後那位記者被復活的萊斯特咬住喉嚨，新一輪的吸血鬼傳奇又上演了。

    吸血鬼也是一座「圍城」，在城裡的人想衝出來，在城外的人想衝進去。不斷的追求和對所追求到的成功的隨之而來的不滿足和厭煩，恰似人類追求永恆與不朽的歷程。而真正成為不朽，卻又哀嘆自己的空虛與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