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ngel
2009-05-22 19:57:11
死亡不是一道選擇題,但思考死亡只是一門選修課
30度以上的天氣持續了一週之後,今天突然下起雨來,我實在想不到適合下雨天做的事,就打開了電腦,想找個輕鬆點的片子。《葬禮上的死亡》算稱職的英式喜劇,趴在床上不消多大功夫就看完了。然後盯著這部電影的海報發起呆來,海報似乎比電影更意味深長,一排人坐在長椅上,腳下是延伸開去的莊園草坪,越看越覺得意猶未盡。這時候我看到了被歸入同類題材的《入殮師》。不知道《入殮師》這部奧斯卡上暴的大名的電影我為什麼一直提不起興趣看,也許因為日本電影叫這個名字很容易讓我想到恐怖片?
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就知道不會後悔。好片子都是有生命的,散發的氣場一下子就能把人吸進去,情節反而不那麼重要了。在小林成為入殮師的時候,我知道他最後一定會面對那個在他生命中缺席的男人——他的父親,而且是以入殮師的身份。但這些並不重要不是嗎?重要的是小林需要面對的恰恰是我們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那就是死亡。
《入殮師》是一堂循循善誘的死亡教育課,所以,它並沒有告訴我們天堂是什麼樣子,不是在教會我們如何堅強或者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死亡,相反,它只是將死亡的儀式展示給我們看,讓我們在自己死亡之前先去感受他人的死亡,感受死亡的嚴肅,從而向死而生。儀式本身就意味著約束,需要莊重需要肅穆,好在這部日本影片在最大意義上尊重儀式的同時沒有將儀式神聖化,神秘化,而是以常人視角去審視儀式,以世俗眼光去觀察入殮師這個職業,所以看起來十分親切,十分流暢,沒有某些日本電影那種生澀和說教。它首先是好看,然後才好看到讓人為難。
導演似乎一開始就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老師,他和我們一樣,是個學生,和小林一樣,和小林的妻子美雪一樣,和澡堂老闆娘的兒子一樣,隨著劇情的慢慢展開才對入殮師這個行業由排斥到接受,由鄙夷到敬重。而推動劇情發展的不是別的,正是周圍人甚至親人的死亡。對別人的死亡,我們是很容易旁觀的,當那個人和自己是無關的時候,他的死亡就是身體的腐爛,是細菌的繁衍,所以小林第一次回家看到生雞肉都會嘔吐,美雪知道小林是入殮師之後都不讓他碰自己。而一旦死去的那個人和自己有關,死亡也就不再是身體意義上,它直接與你的精神和情感發生關聯,好像是自己的身體的一部份死去了,髒不髒根本想不起來。《入殮師》這部電影就是抓住了情感這個節點,當人們在面臨自己身邊的人的死亡時,巨大的情感衝擊讓人們不得不把自己那點冷漠和自私放在一邊的時候,會忽然明白死亡對自己意味著什麼,維護死亡的尊嚴的入殮師又意味著什麼。英國喜劇《葬禮上的死亡》也是這樣,影片中的每一個人都只關心自己那一點點對自己重要的破事,葬禮似乎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公共場合,為大家提供了一個解決自己私事的平台,於是大家懷揣那點自私的願望趕來,甚至忘了這是一個葬禮。影片不需要誇大這種自私和冷漠,只是將那種心不在焉自說自話展示出來,就已讓人忍俊不禁。當大家的注意力終於從自己關心的事上引開,開始關心去世的人的時候,影片也就在安慰與和解中結束了。
影片用幾個有代表性的個例觸及了死亡的幾個側面,從身體的腐爛惡臭(獨居老太太),到性別身份的認同(希望變性的男子),從親屬的大發雷霆(死於交通意外的少女),到小孫女的微笑注視(那個老奶奶),再到澡堂老闆娘的突然去世,讓人終於不能以局外人的身份來審視死亡,影片的最後,小林為父親的入殮,才最終解開自己對父親複雜情感的心結。可見,死亡不僅僅是撒手人寰那麼簡單,死亡什麼都是,死亡是腐朽,死亡是認同,死亡是遷怒,死亡是審美,死亡是反思,死亡也是愛。死亡並不意味著結束,就像那個殯儀館的老人說的,死亡是一道門,當我們目睹一個個陌生人或熟悉的人跨過那道門之後,我們會站在那道門口回頭打量自己的生活。小林的師傅說他是在妻子死後,才開始成為一名入殮師的,妻子是他入殮的第一個人,小林也就是聽到這些之後,才徹底打消了辭退的念頭。美雪和小林的髮小在澡堂老闆娘的入殮儀式上,才明白入殮師到底是怎樣的職業。入殮師這個行業,確實和他們吃的河豚魚白一樣,「好吃得讓人為難」,不在其中,難解其味。
中國人好像天生就害怕嚴肅,害怕約束,害怕莊重,以致在死亡這樣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上都是能迴避就迴避,不能迴避就戲謔。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很難說是一種迴避的態度,也許孔子只是不談論,並非不關心,在世俗問題還關心不過來的情況下,生死這些終極問題暫且擱置。但似乎大家更願意認為這是一種迴避,因為迴避更符合中國人的本能和習慣。於是,在中國人看來,思考死亡只是選修課,供學有餘力的同學來拓展訓練。於是,「好死不如賴活著」這種思想只能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生命觀,走出國門就不行,日本和西方世界都行不通。余華同學的《活著》里即使死得雞犬不留也沒有要尊重死亡的意思,剩一個人也要忍辱負重地活著,苟且偷生地活著,死乞白賴地活著,直到有一天像一頭牛一頭栽倒在田裡,像一根電線桿一頭栽倒在路邊,然後死去。就像野草青了枯,枯了又青,河水結冰,冰再化成水,自然而然,天理昭彰,不需要儀式,不需要敬畏,只是生,然後死,就這麼簡單,就這麼自然,所以中國人說到底是不會產生自發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吧。而西方就是誕生在各種宗教中的,打一出生還不懂怎麼活著就被迫去思考死亡,日本被稱為小希臘,以恥感文化著稱,本質上更接近西方人,對終極問題的追問非我族類可比。只是,弔詭的是,無論西方人還是日本人,思考死亡的結果似乎更容易主動選擇死亡,或者說擁抱死亡。也許死亡真的像誘惑,像陷阱,像召噢,盯著它看,就會情不自禁被它的極致震懾個正著,吸引了去。
就在我嘮叨著這些的時候,一個師妹上線和我說她一個要好的同事昨天還和她在一個房間睡覺,今天就心肌梗塞離開了,才25歲。
我忽然發現,我該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