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夢想, 只有渴望

    一個階級倒下了，另一個階級站起來。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捲在時代的激流中無法自拔，戴著三教九流的各種衣冠符號起落浮沉，卻找不出背後的那隻翻雲覆雨手。
    作為觀影者的自身感受總是來自於私人的生活體驗。就好像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電影中敘述者的一員，面對鏡頭被引導著回顧屬於一個家庭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無疑，這部電影是獻給工人階級、獻給曾經被作為領導者和先鋒隊的那個階層，然而這部講述工人階級的故事並不屬於我童年的切身記憶。事實上工人階級開始走下中國時代舞台的時候，正是我家的社會地位逐步提高之時。記得大約從上中學之後，我們這個極其普通的教師家庭已成為親朋們所羨慕的對象，而從那時起，就不斷地傳來某位阿姨舅舅所在的國營大廠停產破產的消息。至於他們以前的生活究竟多麼光鮮奪目，我早已沒有記憶，只能從父母偶而在對青春的感慨中略窺一二。
    如果需要做社會學的調查研究，那麼首要的任務就是先把「人」分個類別、列些事實數據、作個比較分析。比如電影中所鋪陳給觀眾的那般情節。這算是賈樟柯的貢獻，雖然他還不能運用自如。如果只是純粹描述私人的情感與思想，我想說，在這三十年里，中國社會的變遷折射在一個龐大家族的各個側面之上，掙扎或平淡的真實生活里我其實始終幾乎無甚觸動可言。直至看到這部《二十四城記》，要被迫去細緻地了解那些人與那些事。去重新提起那些階級，工人、農民、知識分子。他們都沒有真正地做過統治階級，卻輪番地被統治階級拿來裝點門面，或被打到社會底層。
    然而完全不必懷疑的是，這些樸素的裝點、微薄的利益即可令國人滿足。即使你我站到鏡頭之前，大概也講不出太多控訴的語句。就如同我父親時常所感，他痛恨毛剝奪了他的一切，卻由衷地感謝鄧，可以令他可以重新擁有以實力與努力換取的社會地位，不是因出身就必須直接下地獄。我不知道他對他的人生是否知足或仍有怨恨，但卻越來越能夠理解那些被時代浪潮強迫著上下翻騰過的小人物的懦弱與無力之感。這種懦弱與無力，是我們這些文革後的一代年輕人所徹底失去的，也許值得慶幸，也許也是悲哀。
    去年春天回國時一個舅舅對我說，還是換成法籍的好。我簡直要冷笑，他卻很認真地說，不知道中國什麼時候還會有運動。我覺得很可笑，又有些悲涼，他年輕時曾是海軍，卻因了我父親的出身問題沒能入上黨。不知道這在當時究竟算是多大的禍事。其實如今他還是混得不錯的小房產商，也不是弱勢群體。我只好相信他們都有真實的恐懼留存在心底的記憶里，永遠不能像年輕人這般無畏無懼，因為我們沒有受過傷，至少沒有經歷過考上大學卻被退回去，也沒有被人質疑過有無入黨的資格，「出身」這個曾經左右人生命運的名詞已經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雖然這個欄目還無趣地停留在檔案的表格里。就算有運動，大多也只是在黑板上謅兩句口號，或跟著隊伍散散步。就算是有裙帶關係地域差異，也不是不能靠實力出人頭地。至少，並沒有把整整一代人捲進深刻的創傷與麻木中去。
    也許是我的要求太低了。哈耶克說過中國始終走不出中世紀。我想是我骨子裡就是對這個國家絕望的人，所以總是在找尋那一線線光。
    這部電影裡講述的，其實無非也都是我們身邊的平凡人等平凡的過去事。光榮與夢想、傷痕和畏懼。以及樹倒猢猻散之後，社會主義如何被資本主義所侵蝕吞併、茫然若失。觀眾可以深有共鳴、可以免死狐悲、也可以乏味無感。講到將來，終於落實到了電影的標題之上，還是趕緊買層樓要緊。曾經的工人階級消失了沒有，或又分化出了什麼？導演給不出答案，也不知中國有多少社會學者能夠解答。看上去，似乎身邊只剩了三種人：窮人、富人與小富即安者。中國社會似乎是全無規律可循的集合體，總是在狂風暴雨中被驅策著東倒西歪，每個人心中緊緊懷抱的不敢再說是夢想，只能說是對生存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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