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殺，靜靜愛

從神秘到鄰家

這幾年電影界吹奇幻風，單看數量這幾年好萊塢的吸血鬼片層出不窮，不過水平和往日經典差之甚遠。《驚情四百年》徘徊在魔與人的掙扎，《夜訪吸血鬼》浪漫和孤獨的史詩，的確給以後樹立了難以逾越的高峰。但無論是《刀鋒戰士》的花哨武術，或者《范海辛》的地獄妖怪，以及《黑夜傳說》的槍戰，甚至《暮光之城》當醫生當學生開跑車打棒球談戀愛，除了無止無盡的庸俗，從任何一個層面上作為電影找不出經典的影子，作為文化符號的詮釋也沒有任何厚實的氣息。這個背負著被上帝永世放逐的命運的半人半魔的孤獨物種越來越政治化、組織化、公司化、黑幫化、家庭化。如果說路易斯望向馬車窗外的蕭索和萊斯特撥弄人血酒杯的不羈是吸血鬼最後的高貴和輝煌，今天的吸血鬼已經徹底投奔了毫無獨立品味的中產階級：躁動不安、矯情十足、附庸風雅，極端無聊也極端無知，動不動就是血仇、戰爭、素食主義、時尚先鋒，如果再加上金融危機丟了工作和三個代表族群和諧，吸血鬼不是人類的友好鄰人還是什麼？當代表絕對懲罰的神威陽光居然只會在這些喝血的小白臉身上冒鑽石光芒、惹得一幫傻不拉嘰的人類女生哇啦哇啦尖叫的時候，估計上帝都會對自己產生身份認同的問題——當初放逐該隱到地平線末端直至時間的終點，到底算是詛咒還是祝福？一句話，這種烏七八糟的設定和莫名其妙的造型之荒誕連撒旦都不齒：地獄從來歡迎罪人和惡鬼，但絕對拒收愚蠢和肥皂劇演員。

這個時候的《生人勿進》就是從瑞典而來的北方寒風，吹走那些死皮和花衣，重新裸露吸血鬼的蒼白肌膚。人類永遠不可能準確詮釋一個幻想中的物種，但至少可以依託想像和理解去儘量描述一種真實的存在狀態。永恆這個詞太重，數以千年計的孤獨和飄零也超出人類的認知範圍，但至少一點是確定的，它和用沙鷹狙擊、打東方格鬥、開悍馬拉風、邀鄰家小妹跳舞絕對絕對不可能有任何關係。

 

殺

無論承認與否，人性遠不如思想品德教科書裡面所講的那麼美好，破壞本能本身就是天性的一部份，而孩子之間的以大欺小正是這種至惡的極致。我們被教育成為隱忍而和平的社會動物，這是教育的需要，然而卻不是個體生命的需要。真理正如Eli教導Oscar的一樣，「下次你打回去，比他打你更狠」，作用力對應反作用力，原因對應結果，復仇是正義最核心的本質。

一個純粹的殺手不可能被審判。在《生》裡面，兩個主人公的純粹和鏡頭中的北歐冰雪一樣素淨無染。Elizabeth的殺戮完全是因為身為吸血鬼的生理需要，即使下手之後無法完全逃脫愧疚，但在咬破別人喉嚨的時候她並沒有絲毫猶疑。而Oscar的情況則更為複雜，作為一個男生他的長相可以說秀美得讓女生都嫉妒，而性格更是懦弱得可憐，乍一看他用小刀像樹子比劃只是因為長期被欺負而產生的單純復仇心，不過一旦攤開他的收集本，裡面佈滿關於謀殺的剪報，上課時只有他一個人能夠回答老師關於謀殺的提問，更意味深長的是，電影的第一句台詞就是Oscar在演練小刀時的獨白，配合漫天雪花引出一種詭異的肅殺。如果說Elizabeth的殺氣是在血管里奔騰的慾望，擴張而躁動，Oscar的殺氣更像是身體中迴蕩的空嘯，悠遠而深長。

 

愛

Eli和Oscar的愛幾乎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他們的對話少到極致卻在風雪中充滿溫柔，身隔一牆甚至用莫爾斯密電碼來說話。這種精緻的交流方式在這個手機氾濫的年代讓人難以觸及，然而鏡頭的細味鋪陳卻沒有並不給人一種突兀的感覺。僅有的兩個高潮發生時，她想吸血的時候她讓他逃，而當他讓她進屋之後，她問「你能替我想想嗎？」。Eli瞬間蒼老，皺紋深深刻在臉上，眼眶中浸滿鮮血——愛並沒有讓她年輕，而讓她回到了她真正的樣子。是Eli最初在雪地裡選擇了Oscar，還是Oscar最後擁抱著七竅流血的Eli，告訴她「我讓你進來」，誰先愛上誰不可能有定論，而Eli是個沒有性別的吸血鬼，這也並不重要。他們有著一樣曲調的寂寞，這就夠了，已經足夠純粹。

 

靜

《生》是一部安靜的電影。鏡頭冷靜得令人瞠目，切換乾淨不留一絲拖沓，面對每一個殺戮不轉一度，一種絕對靜觀的視角跟隨著人物的一舉一動。這種安靜如果裝填的是大都會的形形色色，可能會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效果。而《生》剛好相反，它鏡頭裡的背景幾乎單一到了舞台戲劇的地步，一種超越的視界裝的是停滯的世界。漫天的雪花只出現在片頭和片尾，冰封的小城在其他時間彷彿死寂一般。唯一的活物就是不多的人類，但除了聚會在酒吧裡的那群人，其他也都幾乎言語。然而恰恰正是因為這種安靜，任何動靜都變得格外醒目，嘈雜、喧囂、刻意、造作沒有了位置，剩下來的就只有一種疏離的真實，如同濾過紗網的砂金，光燦美麗，嚇人，也動人。

電影的配樂極少卻極致優美，蒼涼之下有暗湧的力度，如神歌鬼泣，遊走天地。

 

他

如果說Oscar和Eli是一對光華黯淡卻引力無窮的白矮雙星，將這部電影吸引在他們身邊的話，Eli之前的保護人就是一顆無光的運行天際的行星，卻勾勒出整個星系的邊界。

他殺人毫無感情，卻笨拙之至，第一次中止逃跑而徒勞無功，第二次拋屍最終被發現，第三次更是徹底失敗。他極端安靜，幾乎沒有台詞，隨時遊走在整個故事的邊緣。然而他的愛卻無法讓人不為之動容，無語無言，似父親似愛人似奴隸，他走在Eli的身前，卻困頓在她的影子裡，為了她的安全自己毀容，最後奉上自己的鮮血。

Oscar會成為下一個他嗎？沒人能夠明確回答。一樣的懦弱，一體的安靜，卻止於一個開放式的結尾。開闊的陽光照亮著火車，奧斯卡離開家走向遠方，手指在裝著Eli的大箱子上敲出「吻你」。然而最終又會不會某一個大雪覆蓋的地方……

 

 

《生》的水準絕對是一流的，同年的電影少有堪比的傑作，倒是和去年的《老無所依》和《血色將至》可以一較長短，都始於言非所指，而終究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