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夜帶刀
2009-06-02 05:50:04
以死言生,美物衰微
隨便聊一下《入殮師》是十分困難的事情。未知生,焉知死。在下及冠幾年,生在此側,死在彼側,我在此側,不在彼側。死亡這個話題,難度在於:死了的人談不了,活著的人談不好。
導演瀧田洋二郎接受路透社訪問的時候,也被那麼問了一句,意思也大概是:未知生,焉知死?他說:影片若已死亡為主題,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我確實被這個故事吸引了,特別是到了這個年紀,已經開始感受到死亡的日漸逼近。所以,我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如何講述這個故事。」
我發現對於死亡這個話題,詮釋的最好的是日本人。
在下聽過最好的一個故事,在很小的時候,是一部動畫片。關於死亡和思念的哀傷:
我獨自一人到深山打獵。忽然遇著一隻十分美麗的狐狸。我將槍口對準它的時候,它不但沒有逃走,反而用深邃的眼睛看著我。它忽然說話,要求用一滴神奇的藥水贖回自己的性命。我答應了。於是它將藥水塗在我的手掌上面。我將左右手的拇指食指搭成窗口,對著天空,可以看到死去的人在天國的樣子。我和狐狸分別之後,回到獵人的屋子。我放下獵槍,去洗了一下手。藥水被我不小心洗掉。
故事裡面的一些台詞,我還記著,其中有那麼一段:
「狐狸問我,看到些什麼?
它說它看到它死去的父母,是死在獵人的槍口之下的。而我,看到我的初戀的女孩。她對著我笑。一如十多年前一般。」
這故事平淡道來,如同筆未的淡墨滴於清水一般的味道。也醞釀出後來我讀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小說的印象。
面對死的茫然無知,我們總是企圖找到一個窗口,從中窺察一二。但是,在這個過程之中,我們總是心猿意馬地脫離死亡這個話題。談死如同插花,修剪的不是花枝本身,人類無心插柳,不知不覺卻剪出意境這個東西。
死亡對於死者來說,是毫無所謂的虛無。而對於生者,它卻是一個存在:它的意義並不在於它本身,而是在於糾纏於死上的愛和恨,思念,恐懼,寂靜,回憶,悲哀。這也就是日本文化所提到的物哀。
而物哀是一種審美,而非死亡本身。
關於《入殮師》的影評連篇累牘,所以也不在乎在下這九牛一毛。但是我覺得我比較靠譜的一點在於,我不討論死亡。我也不認為《入殮師》討論的是死亡。
面對死亡一片虛無,我不認為我們現在有資格詮釋它本身。如果要拍一部關於純粹死亡的電影,我認為一個最好的劇本是:
年月日 病房
某某:啊,我要死了。
(注視著天花板,模糊,最後一片黑暗。一直黑暗。九十分鐘。完。)
這種真實反映,雖然很接近人類的認識,但是我認為卻是毫無意義的。
和所有關於死亡題材的作品一樣,《入殮師》也有意無意地避開死亡這一虛無。迂迴輾轉,到了其他的話題。一是以死言生,一是以死言美。
首先是言生。
人類面對死亡,最積極的態度莫過於轉而思考人生的意義。這是永恆的話題。死亡這一話題,是提醒我們,「死作為生的一面,與生共存。」
我們活在彼側,時常忘記所謂的另一側。生活漫長,春宵苦短,熏得遊人長醉,顛倒杭州汴州。而死作為人類一個恐怖而不可預測的歸宿,我們不可避免地陷入這一虛無。我們這一過程束手就擒,毫無辦法。人類高等生物的自尊自信在死神面前被撞得粉碎。
於是,我們如同一個被強姦的處女一樣,遺忘逃避是最好的藥物。久而久之,人類成癮。所謂死亡,漸漸成為與生相對的一個概念。死雖然存在與我們所生著吸入的每一口空氣之中,但是,我們對此視而不見。沒有死作為生的對立,作為生的座標,人類總是會莫名其妙地迷失在所謂的生活裡面。
而真正感覺到死的存在的人,命不久矣,想申訴也無從說起。臨終者好比眾人皆醉我獨醒,周圍一片朝歌夜弦好不熱鬧,明月高樓獨倚。
艾里耶斯寫了一本書,叫《臨終者的孤寂》。認為人類的文明逐漸將生與死隔離開來。而中國的文明將對現代臨終者的困境要負上很大的責任:生死並非對立,生作為死的一部份與生共存。而未知生,不談死,這是一種鼴鼠式的懦夫行徑。
《入殮師》打破了這一東方文化的禁忌。將死與生重新給駁接在一起,以死言生。《入殮師》之所以感人至深,和這點不無關係。電影裡面本田雅弘與山崎努吃魚白的那一段說道:
「真是好吃得讓人為難啊。」
個體的生存必須以其他個體的死亡為前提。當我們將魚肉切片,就著芥末吞食死亡的時候,怎麼能不讓人為難呢?
其次是言美的物哀。
我一直認為日本人是最變態的民族。認為日本變態的人不在少數,李光耀也站在其中。但是我所說的變態,在於他們對於美的執著。而這種執著,相對於德國人的一絲不苟而言,卻是近乎殘酷的苛刻。
大和民族對美的追求不是完美,而是一種殘缺之美。
舉例子說櫻花,櫻花最美的時候是飄落。怒放之時閤家聚於樹底是下賞,一人獨步櫻花林中是中賞,花殘零落落英如雪才是上賞。再舉例子說日本製刀,封建時期鍛造一把名刀,開封之後,先拖一個犯人啊小販啊之類的,捆在地下,兜頭一刀。劈木頭一刀兩段固然是好刀。但是,一刀下去,屍首異處才是上品。
我前些年一直將物哀錯看成物衰,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秋葉之淨,事物衰微。
《入殮師》用了大段大段的篇幅,不厭其煩地描寫入殮師入殮的過程:如何行禮,如何避忌,如何清洗,如何穿衣,如何化妝……久石讓的配樂穿插其中,《Beautiful Dead》。配樂的題目點明一切。
而裡面入殮的大部份情節,都以女性死者為主。雖然不敬,但是死者的確是如同一件道具,擺在瀧田洋二郎的鏡頭之下,表現死亡的靜美。死亡作為一種題材,如同未經裁剪的花枝一樣。當我們看到入殮的鏡頭之時,我們很容易地錯以為這是花道:一切都是那麼寧靜,神秘,優雅,嫻熟。
本田雅弘認為這是一種尊重莊重。但是,這也是一種美。
看了電影之後。我女友忽然問:為什麼導演要故意避開那些腐爛變形的屍體?
好問題。這就是物哀與戀屍的區別。我當時就想,同樣的劇本,如果讓瓊克布特格雷特來拍,到底會成什麼樣子?
《入殮師》所蘊含的美,不是導演、編劇、演員所編導演繹而來。我認為它完全可以上升到一個民族審美觀的沉澱。看《入殮師》也好,《夢》也好,甚至是日本的動漫;無論黑澤明還是岩井俊二——這種民族關於美,使得它們之間多少會有一點聯繫。
比方說男主角本田雅弘,是日本十六屆學院獎影帝。但是他的表演還是透出幾分生硬。開場說到他樂隊解散,他那個驚訝的鏡頭,讓我不偏不倚居然想起周星馳……汗
但是在一些波瀾不驚的橋段之中,他又是如此的爐火純青,技驚四座。
這種美是民族沉澱下來的東西。瓊克布特格雷特拍不來小山薰堂所寫的《入殮師》,正如我們無法將周星馳放到插花的坐墊之上。
《入殮師》能斬獲最佳外語,其實就是那兩點:
一、 死亡所思考的人生;
二、 東方的美。
瀧田洋二郎今年十分得意。各大媒體也對此津津樂道,說他如何由一個AV小導演進化成今日日本電影界大師。語氣羨慕,但是心底裡面還是有些不忿。一如當年舒淇斬獲最佳女主之時媒體的狗樣。
其實我不覺得他拍AV與拍《入殮師》之間有何區別。《入殮師》說到底不是說死,一如AV反映的不是裡面男主女主如何的爽——裡面的爽最主要是為了觀眾的爽。我們才不管AV裡面男女爽不爽,關鍵是,我們能意淫得爽或者手淫得爽。
觸景生情,才是物衰和AV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