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變奏曲——推手+喜宴+飲食男女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連續看完《推手》《喜宴》《飲食男女》，舒舒服服過了一把電影癮。這是李安正式走上導演之路的三部作品，都是時間為順序的傳統敘事手法，沒有比較特殊的創意，倒是李安自己執筆的劇本是這三部電影成功的基礎。從故事情節上看，《推手》描述了秉持中國傳統文化的老父親與美國現代獨立女性兒媳婦之間的生活矛盾，在電影開頭的幾分鐘裡，同住一個屋簷的老父親與洋兒媳各自做著自己事情，沒有背景音樂，沒有對白交流，開門見山的表達了兩人格格不入且又暗流湧動的情景，即使兒子在其中八面玲瓏，井水與河水終於相犯，洋兒媳不堪公公對自己獨立自在的生活的打擾，她不想照顧別人，她也不需要別人照顧，愛子心切的父親不忍心看著兒子左右為難，只能選擇搬出兒子的家，獨自走上偷渡客的生活方式，身為太極大師的老父親深諳太極推手的奧秘，能卸去十幾個壯漢的蠻力，卻不能化掉這看不見的文化衝突，回國不成，同住不行，對最親近的兒子也只可遠觀而不可親近。
　　
　　 《喜宴》突出了傳統名門走出一個同性戀兒子而引發的喜劇效果。氣度翩翩，帥氣瀟灑的高偉同身為名門獨子，不僅要撐起家庭的臉面，還要扛起傳承香火的重任，一切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情卻因為他是同性戀而變得困難重重，本想蒙過一時是一時，低調處理假婚禮，讓遠道而來的父母和急需綠卡的瑋瑋皆大歡喜，最後卻被一場自己是主角卻不是為自己而辦的婚宴打破了如意算盤，面對瑋瑋的引誘，被酒精迷幻的高偉同背叛了賽門，這一次的荒唐引爆了所有的矛盾，當賽門和偉同大吵大鬧的時候，略通英文的父親知道了事實真相，然而他選擇了沉默和包容，這一刻，傳承後代的重任彷彿從兒子的肩上轉移到了父親的肩上，當他和老伴登機的時候，他們知道，要像兒子當初騙自己一樣，回去騙台北的親朋好友們。
　　
　　 《飲食男女》發生在一個大廚和三個女兒的家庭當中，以美食為形式，引出人之大倫的道理。每個女兒對待愛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和理想，大女兒一直生活在一次失敗的愛情的陰影當中；二女兒的情感生活裡面，性的成份遠遠多於愛情；小女兒念著書，打著工，好像還沒有準備好嘗試愛情的滋味，沒有人關心鰥居已久的老父親的感情生活，就好像大家都知道父親的味覺失靈了，卻沒有人在實質上幫父親一把，各自忙碌著自己的生活。老父親用一頓一頓的美食勉強團聚著這個家庭，但是讓人垂涎三尺的大餐即使包含著父親的良苦用心，也擋不住那些一定會發生的事情，在小女兒未婚先孕，大女兒閃電結婚，二女兒投資失敗等一系列變故之後，老父親沒有再隱藏自己的想法，他沒有像做菜一樣等到所有的原料都備齊了以後才下鍋，在梁伯母的女兒錦榮的離婚判決書下來以後，在大家都以為未來的繼母是梁伯母的時候，宣佈了自己與錦榮一直隱瞞於世的戀情，雷到了大家，也雷暈了梁伯母，整部電影在一家人反對的老少配的幸福結局中結束。
　　
　　 李安是學戲劇的，他說戲劇最講究的是衝突，而在這三部電影情節也充滿了各種衝突，東方傳統文化與美國現代文明的衝突；同性戀一直不被社會主流意識認同；挑戰世俗觀念的婚前性行為、閃電婚姻、老夫配少妻。當別人習慣用情節上的衝突來表達自己在影像背後的世界觀價值觀審美觀的時候，李安卻用三部電影的所有衝突托出了一個父親的形象，一個父親的三部曲。不知道李安是否刻意用這三部曲向自己的父親致敬，事實上李安的父親是一所中學的校長，治家甚有古風、教子極為嚴格，即使與兒子的交流甚少，但是所代表的父權卻一直主導著整個家庭，這一切已經印入了李安的腦海，或許他只是自然而然的將父親當成電影的主角，或許他只是在說自己腦海中的父親。
　　
　　 在《推手》裡面的父親強勢、堅持、又幾乎無所不能，再加上太極功夫大師的身份，使得至高無上的父權神形兼備。父親所代表的家庭主導力量不僅不可動搖，而且不可懷疑。到了《喜宴》中，貴為師長的父親卻可以忍受兒子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婚禮，也可以在知道事情真相的時候忍而不發，更可以為了高家的香火傳承，包容兒子的問題並替他繼續向世人隱瞞。父親的外表從獨自修煉的功夫大師變成了桃李天下的師長，外形升級了，內容卻降格了，面對自己不願意認同的事情，高爸爸不再強硬，更多的是包容與忍讓。最後的《飲食男女》，父親不再是家庭的頂樑柱，三個女兒更像是家庭的主人，父親維持家庭團聚的方法，就是隱藏自己真正的生活願望和每天那一桌豐盛的晚餐。在女兒們以非典型的愛情方式墜入愛河的時候，父親就像他失靈的味覺一樣，面對事物的變化，不僅無力體察，更無法干預。此時的父親，已經平淡得如家庭的每一員，就連最後再次步入婚姻的方式也和女兒們一樣非典型。父親不再代表社會意識的主流，他甚至具有了反叛意識，從犧牲自我以保全大局，到為了追求個人的幸福，而拋棄俗套的倫理觀念。父親與子女的關係彷彿顛倒了一樣，美食大廚走到了太極大師的對立面。
　　
　　 三部電影，三種狀態，父親所代表的父權從家庭的主角，變得如其他家庭成員一樣平凡，最後甚至成了配角，開始挑戰前面主導家庭的父權。李安講述了一個父權演變的故事，由強至弱，最後走向對立。其實這就是我們生活中所經歷的故事，還是孩童的時候，都認為自己的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最厲害的人，在被欺負的時候都恨不得讓父親擼胳膊就上，總感覺所有的壞人都應該被他揍爬下。父親的呵斥也是最有力的，無論我們是否認為錯在自己，在父親的訓斥和扁尺之下，即使充滿委屈，淚水流向心間，我們也只能認錯。還記得小時候，不懂事的我和父親就像老鼠和貓一樣，父親一瞪眼，我便連大氣都不敢出，即使我認為自己是對的，最後也還是按照他說的去做。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懂事的我開始認識這個世界，開始了解這個社會，慢慢知道父親說的也不永遠都是對的，父親也不再用嚴厲的口氣訓責我，扁尺也塵封起來了，我們慢慢開始像一對朋友，他不再給我做事做人的指示，我也開始自己決定怎麼樣處理我與這個世界關係，最後父親告訴我，當你改變不了環境的時候，你只能改變自己。現在的我，已經步入而立之年，有時候我居然發現，是我在告訴父親應該怎麼樣做，怎麼樣才是合適的，或許當我升級當家長以後，父親就從家長的位置退居二線了，他放下了所有重擔，不再像燈塔一樣高高矗立給我們指引方向了，人到六十從欲而不逾矩，或許哪一天他讓我吃驚的時候，父親三部曲就在我身上完滿體現了。
　　
　　 這或許是一種自然規律，一遍又一遍的上演著一代又一代父親的故事，無論太陽多麼高高在上照耀著我們，它總會在傍晚時分收斂自己的光芒，讓我們不再依靠它取暖，它甚至轉到地球的背面，還給我們一個冷冷的月亮，沒關係，我們會看到另一個燦爛的太陽從東方升起，溫暖我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