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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kmood

2009-06-10 21:06:42

時間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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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抽象意義上講,對於生命而言,時間意味著一種宿命,無論它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在運轉。

從電影開頭火車站那架精緻的掛鐘被設計成倒轉我們可以觸摸到從情感角度對時間的一種夢想,也表達了對逝去歲月的重要性的一種凝望。它被處理成暈黃色調的早期電影畫面感,結合掛鐘鑲嵌的時間主題暗示著這部影片在主結構上會表達一種交錯感,時間之旅的交錯感。

和所有人的生命軌跡相反,班傑明是一列逆行生命的火車,他包裹在一個80多歲入衰竭的軀殼中來到這個世界上。他被遺棄,又被收養。在這個段落里,歐洲導演可能會更強調一種社會異化感,例如把班傑明的成長環境放在一個有善心但明顯符合正常社會狀態的家庭中,這樣周圍環境會必然地造成班傑明性格的自卑和陰鬱,然後再使用流放班傑明來淨化主題(事實上,後面在「切爾西」號上班傑明所渡過的日子本身就是一種流放主題的安排)。從戲劇的衝突感上講這樣的情節安排可能更為合理。但導演大衛芬奇安排班傑明成長的社會背景是諾曼基金會資助的養老院。班傑明生活在一幫與他一樣不確定終結期限,但可以嗅到生命斷裂氣息的老人中間。導演大衛芬奇很舉重若輕地處理了死亡這個在這樣環境裡繞不開的情結:他讓班傑明生活在養老院那種從容地接受歲月和人生平滑流動的豁然感氛圍中,這為班傑明坦然接受命運安排的性格成長打下了伏筆。這個段落中有一處明顯的人性對比:昆妮這樣博愛生命的黑人母親對班傑明的接納與湯馬斯這樣的固守自我認同感的白人父親對班傑明的拋棄之間的對比。同時大衛芬奇利用昆妮對新教的虔誠這樣的線索安排展示了一個人性的宗教論證:宗教存在的必要性在於我們對寬容和奇蹟的信仰。從引申意義上看,對於人的心靈,這種宗教信仰是對冷酷生活現實性的一種有益補充:我們對善的信任將使我們真正在行為上去敬重和保護生活所賦予每個人的權利。在如此處理下的昆妮是一個偉大母性與宗教虔誠結合的完美人物。在她宣佈自己懷孕後擔心地注視班傑明的眼神裡,我們能體會到這種完美的內涵:一種完全沒有排他性的愛。一種人類昇華值得尊重的博愛。這是一個色調很平靜的段落。一部好電影的給我們的感受往往就在於,它們能在細節上讓我們感性地體會到人性拓展的可能性所帶來的某種震顫。

同時在這個段落里大衛芬奇安排了班傑明的天使黛西出場(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個小女孩是寇寧主演的)。她到養老院老看望她的奶奶。大衛芬奇使用了一個深焦鏡頭,黛西在遠景上跳著舞然後向我們跑過來。咖啡色的小圓帽,金黃色的頭髮,藍色的大眼睛,同樣咖啡色的外套配著白色的內褂(坦白地講,我對此處的剪輯有些不滿意,攝影機應該保持鏡框不動,讓黛西從遠景一直跑到近景來,奶奶鏡頭的切入有些破壞這個出場給觀眾的整體感),我們和班傑明一樣驚呆了,這是每個人夢想中的芭比娃娃。黛西這樣夢幻般的出場預示班傑明在波瀾不驚略有感傷的養老院歲月中成長起來的自我封閉意識將被撼動。班傑明的內心獨白:I never forgot her blue eyes.他與我們一樣被純粹而淨化心靈的童年之美深深感染了。大衛芬奇似乎考慮到平衡,沒有讓我們多看幾眼這個純真的天使,甚至連班傑明的主觀鏡頭都很少使用。實在有些浪費資源。

接下來的段落班傑明離開了養老院,他作為水手跟隨麥克船長的切爾西號週遊世界。水手在西方文學中一直象徵著人性的自我放逐,它強調的是遠離社會主體結構的漂流孤獨感,墮落和毀滅是其中常識性的主題。班傑明沒有遵循這個慣例線路。在段落的分部中他意外而必然地在摩爾曼斯克與伊莎貝拉夫人相遇了。已經經過妓院洗禮的班傑明利用摩爾曼斯克悠長而寂寞的夜晚與伊莎貝拉成了情人。在伊莎貝拉眼裡,班傑明只是比摩爾曼斯克冬季的雪花更讓她覺得溫暖點而已,在這兒,她也是被困的水手,為了不至於自我毀滅,她心有限度地選擇也許並非不是真心誠意地擁抱班傑明。這絕不是愛情,雖然班傑明在給黛西的明信片裡說他愛上了伊莎貝拉。我們能理解寂寞本身可以引發的幻象,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對表象的強制性解讀,情感需要這樣的自我感動來對抗寂寞。而此刻我們的女主角黛西已經到了紐約這個大染缸開始芭蕾舞演員的生活。與班傑明那種茫然地淺嘗輒止體驗世界的生活不同,黛西顯得目標明確,正意氣風發地在邁向自己的既定目標。這裡在地點選擇和情節安排上,有二個平行暗示:一是簡陋單調的摩爾曼斯克和華麗複雜的紐約一樣,都有著寂寞之都的靈魂;二是伊莎貝拉這樣一個姿色平庸,但卻矜持,有著脆弱的傲慢以及自我中心主義的英國貴族夫人用惆悵語調講述給班傑明的未成功的橫渡英吉利海峽夢想對比著班傑明內心深處還未真正清晰的夢想:藍色的黛西。

從摩爾曼斯克出來,切爾西號被美國徵召參加二戰的大西洋護航,班傑明在於德國潛艇的遭遇戰中失去了麥克船長,麥克在臨終前對他說的話呼應了時間宿命這個主題:在時間劃定的命運面前,所有抗爭都是無效的。他的原話值得在此引用:You can be as mad as a mad dog at the way things went, you could swear, curse the fate, but when it comes to the end……you have to let go.(當你失去的時候,你可以像瘋狗一樣發狂,唾罵和詛咒命運,可在當它最終降臨時,你只有認命。) 這段台詞和第一段中個未知名的老婦人所說的話形成一種雙重視角:Benjamin, we』re meant to lose the people we love, how else would we know how important they are to us?(班傑明,我們註定要失去我們所愛的人,否則我們如何能體驗到他們的重要性?)麥克船長的話是時間旅行者在終點上的主觀感悟,而老婦人的話更像是一個跨過終點的時間旅行者近乎冷靜的客觀表述。對這樣雙重視角的場景次序安排暗合著班傑明的逆向成長:他是從80多歲的老年人軀殼走向嬰兒軀殼的生命旅程。這兩個場景都使用了交叉剪輯,在班傑明和話語表達者之間切換面部的特寫鏡頭,而且都在倒數第二句話的時候使用了班傑明的面部特寫鏡頭。我們注意一下兩句台詞,他們可以連成一句話:

but when it comes to the end, we』re meant to lose the people we love.

End和love是全片兩個最重要的主題,老婦人的love班傑明並不理解,他對end還沒有真正的感受,因此他無法理解到love對於end的救贖意義---人類的物理脆弱性揭示著時間宿命安排的必然性,時間圈定生命的疆域,我們逃離這種宿命疆域的方式只有一種:我們用love延續的生存。我們離去的時候,我們愛著的人活著,而當他們也離去的時候,他們愛著的人承接著我們和他們的love。這也是傳承的終極意義。----但大海冰涼而冷酷地接納了麥克船長的離去,讓班傑明在茫然不知所措中隱隱約約體會到love對於他的重要性,此刻蜂鳥鏡頭的特技處理很明顯地導向回歸的主題。班傑明意識到他要離開接納不自然死亡方式的海洋,回到紐奧良養老院這個用自然方式處理時間旅行的熟悉之所,這個他能感受到也需要的love存在之所。這次的回歸我們將見證黛西會永遠地把自己的痕跡鐫刻到班傑明的歲月裡。作為主情節的黛西與班傑明將把end和love絞纏到他們彼此交錯的歲月裡。

黑紅相間呢子長大衣的黛西戴著黑色氈帽出現在養老院的班傑明面前,她美麗動人而又充滿了青春的活潑氣息。在班傑明的臥室裡,黛西暗紅色長身羊毛衫下套著黑色內褂,她歡快地表現著重逢後的驚喜,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卡其色襯衫的班傑明低調而審慎的情感流露。他同樣驚喜,但他有明顯地表達障礙,生活軌跡的隔閡以及黛西妙齡的美似乎對他而言有一種難以逾越的距離。他邀請她共進晚餐。

餐廳的開場處理很有特色:用一首爵士樂風格的小號作為背景音樂(估計是miles davis的小號),穿插在光彩照人的黛西那興奮快速的話語中(她在向黑西裝的班傑明講述她的芭蕾舞演員生涯中的所見所聞,其實這是一整段深紅色褶裙的黛西在餐桌上說的話),整個下車到進入餐廳,落座,彼此對望,黛西對白玫瑰的陶醉表情,白玫瑰被黛西送到班傑明面前這些場面全部採用慢鏡頭處理,剪輯的節奏跟隨著小號的背景音樂聲,畫面的動感和音樂的情緒結合在一起。而其中黛西的說話聲作為畫外音前提以一種不協調的情緒混雜在場景傳遞的浪漫感中,它能讓我們感覺到黛西的開心,但又覺得有點不協調。而作為這段聲音蒙太奇結尾的班傑明內心獨白表明了導演這樣處理的意圖:他不理解黛西節奏中的內容,她對他而言意味著一列來自紐約的陌生列車,她的轟鳴和運轉在他的視線之內,但僅此而已。這裡是四聲部合奏:音樂、畫面剪輯、黛西的快捷話語、班傑明閃爍的獨白;三個節奏和情緒的並置:快節奏黛西的興高采烈、中等節奏畫面和音樂的愉快、慢節奏班傑明的遲疑不絕。這是全片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個段落分部。它表現了電影獨特的技術性魅力:組裝並立體化層次豐富的精緻,讓我們從感性審美的愉悅上升到心靈成像的明澈。小號繼續低鳴著穿越餐廳帶領黛西和班傑明一塊來到一處花園的柱廊。黛西紐約夜晚的生活在漂浮著霧氣的陰暗柱廊下凸現了出來。此處的佈景和打光揭示著黛西生活狀態在班傑明眼裡的色彩:讓他難以承受的黑暗。他拒絕了黛西做愛的要求。他放棄了這樣的機會,他絕不想僅僅成為黛西生命中眾多裡的一個。他感受到她是他生命里特殊的那一個,他愛著她,這讓等待具有真正的價值。

這時作為班傑明父親的湯馬斯出現在班傑明面前,灰色西裝的湯馬斯表達了對遺棄班傑明的懺悔,在他對深褐色西裝的班傑明講述他獨自看日出的愛好時,我們可以體會到湯馬斯在本質上是個追求美感的人,這鋪墊了遺棄班傑明的原因:他像個monster一樣讓他難以接受。他想把自己的紐扣廠和遺產留給班傑明,班傑明默默地離開了。湯馬斯很快也走到了時間旅行的終點。在終點前的一個黎明清晨,班傑明把湯馬斯抱到湖畔看日出。讓我們看看大衛芬奇對這個場景的處理:先是一個定位鏡頭,然後是正面湯馬斯的正面大特寫,近景湯坐在馬斯背後的班傑明失焦,接著攝影機轉到班傑明後面,潺潺流動的流水和音樂聲,風景如畫的龐恰特雷(pontchartrain)湖畔,淡藍色天幕中澄黃的朝陽和被染亮的雲層,班傑明開始心裡獨白—麥克船長臨終前的感悟,最後畫面切換到湯馬斯,朝陽的光暈照著他那被特寫的臉頰,他帶著內心的欣慰閉上眼睛。最後定位鏡頭收尾。注意這裡最後二句台詞一直使用的是湯馬斯的大特寫,而不再像前面一樣,在倒數第二句切回到班傑明的特寫。與不知名的老婦人和麥克船長不同,湯馬斯臨終前得到了寬恕:在朝陽中班傑明坐在他後面陪伴著他,班傑明是他所愛的人。他可以欣慰地閉眼了,他的生命將在班傑明的身體裡延續生存下去。

   在此有必要提一下情節長度極短的湯馬斯葬禮。班傑明和昆妮用短短的兩句對話向我們勾勒出了兩個懂得尊重生命的靈魂。昆妮對班傑明說:he』ll be buried right next to your mother.(他將安葬在你母親旁邊)班傑明的回答是:you』re my mother。大衛芬奇懂得把透出靈魂的本性之聲悄無聲息地塞到簡單的細節中:昆妮說的是your mother,博大的胸懷;班傑明的回答,篤定感恩的心靈。

班傑明來到了紐約,他想向黛西通報父親過世的消息,也許他還想給黛西一個驚喜。在美琪劇院中,黛西正在舞台上表演《旋轉木馬》,台下的班傑明看得兩眼發直,舞台的黛西是完美的。當淺灰色長大衣的班傑明出現在後台時,黛西大為吃驚。班傑明參加了演員們表演後的聚會。他看到的是陌生的俊臉和陌生的親密,他完全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默然地準備走開。深黑色短裝的黛西追上了他。黛西有些生氣,他不能要求她為了他扔掉一切,她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昏暗的街道上,黛西跳上計程車,班傑明轉身離去。他的希望和街道一樣陷入了昏暗。此刻的黛西並沒有意識到班傑明在她生命中的價值,她迷失在芭蕾舞生涯和自己的青春中,她還太年輕,還處在一個不能認識到自己界域的年齡,班傑明卻屬於一種來自兒時的固定節奏,這讓她不可能馬上接受他。這個分部布拉德皮特和凱特布蘭切特的表演無可挑剔(相對而言,我覺得凱特的表演難度更大些,她對肢體動作的處理非常到位),他們與場景和服飾的色調共同營造的黯淡落差感讓我們身感同受。這同時讓我們期待他們之間必然會出現的轉折。

時尚之都的巴黎,黛西出了車禍,她不能再跳舞了。大衛芬奇對車禍場景的處理出乎意料,他使用了類似於動作片的場景快速切換的多線性剪輯(當然比不上《神鬼認證》那麼細碎而凌厲的剪輯),似乎在急不可待地想要追上黛西撞車的場景。從台詞中我們可以看出導演想強調的內容:所有的意外都是由無數的偶然精密配合導致的。這是一種變相的宿命論:0.01%的偏差將導致事件不會發生。這有些諷刺地指向了某種必然:金黃色短大衣的黛西註定在迴旋的舞步中終結自己的芭蕾舞生涯。他們可以在一起了嗎?不,大衛芬奇搖搖頭,這太像濫情的情感劇了,我會給你們準備一個驚喜。幹得很好,大衛。於是黛西對飛到巴黎的班傑明先說了,you』re perfect,I』ll wish you hadn』t come here,當黑襯衫套黑西裝的班傑明說要帶她回家時,黛西的回答是I don』t want to be with you,班傑明不死心地說你會改變主意時,黛西的回答是:we』re not little children anymore, Benjamin. Just stay out of my life.(我們不再是小孩子了,班傑明,別介入我的生活)。班傑明在巴黎默默地注視著黛西,待她養好傷後,回到了紐奧良的養老院。無獨有偶的是,班傑明出現在巴黎街頭的衣服第一身是暗黃色長大衣,然後是黑色西裝套著白襯衫。大家注意每個場景中服飾的顏色(我對大部份涉及到的場景都做了描述),它們基本都呼應著場景所表達的情緒或人物的心理狀態。

1962年的一天,絨灰色套黑夾克的班傑明開著摩托車回家,深灰藍毛衣套黑羊絨外套的黛西站在臺階上注視著他。在班傑明的內心獨白:she’s come back.之後,先是遠景的黛西失焦,然後焦距轉換,近景的班傑明失焦,黛西變得清晰。她曾經二次選擇拒絕他,她不清楚她傷害了他多少。她望向班傑明的眼神帶著渴望和不安,但她竭力保持著鎮靜。班傑明走上臺階沒有猶豫地擁抱了黛西。這個段落分部沒有配樂聲,只有沙沙的掃地聲和啾啾的鳥鳴聲,透著春天萌芽般的氣息。這是等待的收穫。他的天使黛西回來了,帶著她的藍色回來了。

藍眼睛的黛西和藍眼睛的班傑明在飯桌兩邊凝視著對方。他們的海水藍都很清澈,和他們此刻的心靈一樣。黛西問:You wanna to know where I』ve been?班傑明回答:No.簡單即是真摯。坦誠即是真情。每一對在一起的人都應該如此心懷坦蕩。此後他們開始了真正的情感生活。大衛芬奇對情感場景的畫面處理得極富詩情畫意。不要被迷惑了,配樂里管絃樂隊小提琴和鋼琴奏出的絲綿般柔軟的哀傷是如此深深地蘊藏在畫面和這對幸福璧人的內心中,能讓我們感受到導演想傳達的情緒。他們為此時恰到好處的相愛由衷慶幸,但他們要的遠遠不是這一刻的完滿,他們要得更多,可他們彼此之間的愛說了不算,他們遲早得接受時間宿命指針那不可阻擋的移動,黛西會變得越來越老,班傑明會變得越來越年輕。兩列相向行駛的火車註定只能在時間的軌道上擦肩而過,無法相伴而行。這些場景中大衛芬奇用了不同於前面餐廳場景的處理方式:在這裡,他用音樂和對話傳達與畫面略有差異的情緒,但畫面和對話(深情)在節奏感上是跟隨著音樂(舒緩的傷感)的,這裡有一種錯位處理,構圖優美的畫面,班傑明寧靜的心裡獨白,黛西和班傑明之間恬靜的對話不再像餐廳場景一樣各自佔據一個獨立的節奏和情緒分部,而更像是一個整體,大衛芬奇試圖用這個整體來撫摸音樂那淡淡的哀傷,他提醒我們:珍惜音樂般的愛情,記住聆聽的感覺。

出於完全可以理解的理由,大衛芬奇把擁有最高貴品質的昆妮的逝去放在情感生活的第一段後面。首先昆妮離開可以為黛西進入班傑明生活來清場,其次感情生活第一部所營造的格調淡雅的情緒非常適合用來平滑銜接昆妮逝去這個對班傑明和觀眾而言都有些沉重的主題。他還安排了班傑明和黛西的不在場來保證情緒基調合理地不出現太大波動。在福音音樂《I』ll fly away》的歌聲中,在黛西擔心地看著班傑明的眼神中,在班傑明用獨白呼應了前麵湯馬斯葬禮上昆妮的話(昆妮被葬在她心愛的丈夫身旁)中,昆妮這個有著整部影片最高道德感染力的人物離開了。相對於前面所塑造出來的光輝,我們同樣也有理由認為這樣的處理有些過於簡單了。但從全片的情緒表現方式來看,昆妮離開是導演最容易失控的一個因素,煽情很容易。但在這部影片,煽情將降低整體的品質。大衛芬奇的選擇是正確的。

在班傑明和黛西的第二個情感生活段落,大衛芬奇不放心地補償給我們一種偏於快樂的情緒:在beatles《twist and shout》帶點搖擺味的音樂中,班傑明和黛西的生活片段剪輯。那些極其生活化的場景有一種無拘無束的隨意和歡快,甚至有一些搞笑片段會讓我們隨著音樂會心一笑。兩個真正相愛的人過著自由自在的美好生活。大量的全景、中全景和中景鏡頭,沒有使用特寫鏡頭,這樣迴避內心戲的取景方式,用攝影機話語表明了班傑明和黛西都還沒有被內心深處對未來的憂慮所侵襲,他們享受著此刻怡然自得的歡愉。但是,這一切必然是短暫的。在隨後的游泳池場景中,當班傑明安慰黛西時,她憂傷地說出了:I just don』t like getting old.(我只是不喜歡變老)。我們看不見班傑明的表情。他愛黛西,他不願意她傷心。於是他帶她去風景如畫的龐恰特雷(pontchartrain)湖畔看日出。在黎明的靜謐中熟悉的絃樂再次響了起來,它和我們一道在湖畔凝視著班傑明和黛西。他們並排而坐。與班傑明和湯馬斯看日出的場景不同,這樣的位置安排意味著黛西將陪伴班傑明走完一生,而不是先班傑明而去。在海鳥鳴叫聲和海水潺流聲中,凝望著遠處朝陽,被黎明淡藍色天幕映照的黛西說出了:I promise you I』ll never lose myself to self-pity again.(我保證不會再自怨自艾)。頃刻間,澄黃的朝陽把光芒映上她的臉龐,也照亮了班傑明的內心對白:She realized none of us is perfect forever.(他領悟到沒有人是永遠完美的)。這裡攝影機保持靜止,當班傑明的內心對白出來時,攝影機轉到他們後面,朝陽置於畫面的頂部中間,在灑落的光暈中,班傑明親吻黛西的頭髮。本片中的兩處湖畔看日出場景都有著領悟的主題,但明顯有區別:與湯馬斯看日出的場景是班傑明領悟,湯馬斯欣慰;與黛西看日出的場景,班傑明是欣慰者,黛西是領悟者。

黛西收穫了平靜,她開了一間舞蹈教室教小孩子們跳舞。歡快鋼琴聲中的黛西是個完美的charming lady.個人認為這是全片中最美的黛西。她知道什麼屬於自己,她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麼樣的生活,她坦然面對時間的饋贈和掠取。在教室裡正當班傑明和她同時回味他們的相遇時,黛西告訴班傑明,她懷孕了。正反打的中特寫面部鏡頭抓住了他們相互凝望中心裡的憂慮,他們都不是自私的人,他們更不願意傷害到自己的孩子。在舒緩而傷感的絃樂中,大衛芬奇將攝影機拉到窗外,用全景鏡頭記錄他們的擁抱:他們鼓勵彼此面對這個事實。

在此後的場景中,黛西幸福而自信地盼望著孩子的來臨,而班傑明則是更多的不安,他害怕自己的命運降臨到孩子身上。在漢堡店裡,深橙色長毛衣的黛西安慰班傑明:you』ll be a father for as long as you can. I know the consequences, I』ve accepted it. Loving you is worth everything to me. (你能當多久父親就當多久的父親,我能接受結果。愛你對我意味著一切。)暗藍色襯衫的班傑明聽得直皺眉頭,這對孩子不公平。不過黛西有辦法,她一本正經地看著他說,I have to go pee.(我要去尿尿)。我們和班傑明一塊都樂了。不過班傑明還是高興不起來,這時在漢堡店的電視裡,班傑明看到68歲的伊莎貝拉完成了自己的夢想:她終於橫渡了英吉利海峽。記者問她感受時,她說了一句,anything’s possible.(一切皆有可能)。班傑明笑了。這裡大衛芬奇的潛台詞是:嘿,班傑明,為什麼不想像一個好的可能性呢?這對你的孩子更公平。看看黛西,那才對路子。大衛芬奇拐彎抹角地把意義放在一個不起眼的細節里讓我們去捕捉,這有些狡猾,但會讓我們感受理解後的愉悅。

孩子很安全地生了下來,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嬰。輕靈的電子合成約聲與小提琴聲部的合奏中班傑明如釋重負,黛西像一個驕傲的母親那樣疲憊地笑了。正反打面部大特寫,換焦,結束於一個全景鏡頭,音樂處理心境。可這是最後的陽光。大衛芬奇應該讓它給我們更溫暖一點的感覺。孩子在慢慢地在長大,班傑明卻越來越年輕,他覺得他應該離開了,他告訴黛西給孩子找一個合適的父親,他不願意黛西以後照顧兩個孩子。然後他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所有留給了黛西,悄悄離開去遊歷。他放棄了富裕的生活,一無所有地在這個世界上游走。因為他愛黛西,愛自己的女兒卡羅拉。他唯一可以為她們做的就是離開她們。與前半段的跟隨切爾西號遊歷不同,同樣的自我放逐主題,這個片段中的班傑明用自己的方式詮釋了對愛的理解:他有不求回報的給予義務。這同昆妮對他的母愛同樣值得敬重。更重要的是他是在行為上踐行這種理解,而不僅僅是在思考和猶豫。他還是像當年的遊歷一樣寄明信片給黛西,不過是給女兒卡羅拉的:生日快樂,我想吻著你入睡;我希望你第一天上學我能帶你;我希望能教你彈鋼琴;我希望我能告訴別亂交男朋友,我希望你傷心時我能抱著你,我希望我能當你的父親,什麼也不能改變這個心願。一個偉大的父親。

在他感覺到還對黛西有一絲意識卻快要消失的時候,他忍不住回來了。這裡使用了黛西的主觀鏡頭,她以為他是接孩子下課的父親。鏡頭向班傑明推進,音樂響起,再回到黛西的面部特寫,她更老了,鏡頭再回到班傑明的面部特寫,他年輕地像個未脫稚氣的孩子。這時女兒卡羅拉從黛西背後出來,音樂靜默,黛西給他們倆作介紹,父親和女兒,不能相認的父親和女兒。他們只是禮節性相互說嗨。接著黛西的丈夫出場了,和女兒卡羅拉一樣,他也是從遠景畫面向鏡頭走過來,使用的是中景鏡頭,沒有特寫,然後他們離開。音樂再次響起,黛西確認她和女兒的現狀很好。班傑明和黛西分手。晚上,黛西找到班傑明的賓館,他們做愛,然後黛西悄悄離開,同樣是音樂處理心境。這是最後一次班傑明對黛西有意識的相遇。這整個片段穿插使用了與女兒卡羅拉出生場景同樣的背景音樂,卻起著不同的效果:前一場景中是音效化班傑明與黛西的解脫和喜悅,有趨於平靜畫面的效果;後一個場景中是音效化黛西與班傑明彼此心靈中對各自的記憶,有趨於讓畫面流動的效果。我們可以看到同一個音樂,在不同的場景主題中能起到完全不同的效果。另外說一句,全片的配樂基本都是這種低緩,空靈,淡淡哀愁的音樂,配合著畫面感,極其值得細細體會。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配樂,這部影片不會讓我們如此感動。

當黛西再次見到班傑明的時,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全不認識黛西的小孩子,黛西從此守候在他身邊,看著他慢慢無法走路,慢慢失去對現實的記憶,慢慢需要不斷提醒才可以記住黛西,慢慢只記得童話故事,慢慢失去說話能力,慢慢丟掉對時間宿命的意識。2003年春天,在黛西的懷抱里,班傑明睜著嬰兒那明澄的眼睛看著黛西,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臨終時知道眼前抱著他的是黛西嗎?黛西說,他知道。

片頭提到的火車站精緻掛鐘在2002年被換下。全片的最後一個場景是使用推鏡拍攝流水漫向放置在倉庫裡的精緻掛鐘。那是那段熟悉的絃樂作為背景音樂。指針還是在逆時針運行:班傑明,黛西你們都離開了,但卡羅拉還在。

《班傑明.巴頓奇事》整部電影情節使用的是雙劇情線,一條是主線班傑明的一生,一條輔線是臨終前的黛西在醫院裡對女兒卡羅拉朗讀給她的班傑明日記的回憶,班傑明這條主線用閃回的方式陸續穿插在黛西對日記的回憶和卡羅拉的朗讀聲中。兩條線使用的都是線性敘事。大衛芬奇遵循了好萊塢經典敘事的模式:人物作為因果關係的中心。在這方面他一向不玩花樣。在前面我基本沒有談論這條輔線,主要基於首先背景是單一的醫院,其次雖然它的情節長度我估計超過30分鐘,但它本身只是起到串場作用,在功能上不做主情節敘事。但這裡需要提及的是凱特布蘭切特的表演:臨終者的老態,手部的顫抖,不均勻的呼吸,激動時面部和身體的抽搐,說話時嘴唇小幅度的閉合等等這些她都處理得很到位。相對而言整部影片中布拉德皮特的表演基本上是隱忍不發,不太容易出彩。但這是角色本身定位所限制,與已經隱約有頂級演技派風範的皮特本身表演能力無關。

我們可以在一部電影中寄望很多東西,也可以尋求某種單一的感官刺激,或者無慾無求地只想消磨閑暇。這是一個貧瘠的時代,因為豐富而貧瘠的時代,這也是一個迷失的時代,因為看不見自己而迷失的時代,這更是一個鈍化的時代,因為不懂選擇而鈍化的時代。但我們無法撼動時代。但並不代表我們沒有撼動自己的權利。也許我們可以做的是從第一步開始,從找到感動開始,從《班傑明.巴頓奇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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