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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城記--24 City

二十四城记/24城记/二十四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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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 賈樟柯
編劇: 賈樟柯 翟永明
演員: 呂麗萍 陳沖 趙濤 陳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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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us

2009-06-13 04:51:22

《二十四城記》一睹記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似乎我們現在就可以很清晰的預見到許多年之後人們見到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所發出的種種聲音,其中必不可少的便是爭議:有關商業與藝術的爭議,有關金錢與理想的爭議,有關紀錄片的真實與故事片的虛構的爭議,有關一個準大師電影語言的收放自如與隨意而為的爭議...然而,誰也不希望這些形態各異的爭執最終把這部電影牢牢的釘在一個被極度抽象化和符號化的十字架上,然後像《武訓傳》或是《太陽和人》那樣風化為一種用來觀瞻的現象或一個用來研究的話題。因為,它畢竟生來就應該是一部電影。



熟悉賈樟柯以往作品的人也許會首先會被《二十四城記》獨特的影像風格所吸引,而並非那個之前在媒體上已經被反覆炒作到沒有懸念的國有企業420廠的故事。事實上,賈樟柯這次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也恰恰就是那些在技巧方面相當豐富且頗具獨創性的嘗試,而且這種形式上的實驗也並未陷入一種在我們想像中與影片故事主題相脫節的困境裡,相反,這個故事本身也因為賈樟柯的實驗而給人多了一分較之其之前電影所獨有的新鮮感。關於這種實驗,我們固然可以理解為是賈樟柯在華潤集團的資金與個人的藝術理想之間的妥協。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座金獅獎並不能完全成就一位大師,賈樟柯的成功需要建立在不斷的個人突破基礎上。這世界上總是有許多人喜歡在自己的頭上戴套子,這種行為只能使他們成為優秀的,傑出的,但無法成為偉大的藝術家。幸而,賈樟柯不在其中之列。從早期的汾陽縣城生活,到後來的「中國式奇觀」,他一次次的跳出了自己布設好的棋局,然後向新的目標去努力。這也使得他只能被諸如現實主義,紀實風格之類沒有更多內涵的形容詞所修飾,而不是那些更具限制性的詞語。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部《二十四城記》,連同他去年的短片《河上的愛情》都可以被視為一個成功的導演尋求質變為大師的過程中所必需的必修課。而在賈樟柯已經擁有了一個可以被稱為大師級的恆定創作主題--當代中國的現實生活之後,他更需要做的,似乎就是尋求形式與技巧上的突破。正如《尼羅河女兒》之於侯孝賢,《永無休止》之於基耶斯洛夫斯基,假若賈樟柯未來可以躋身真正的大師行列,《二十四城記》的意義恰在於此。



如果賈樟柯之前的作品可以被稱為紀錄片式故事片的話,那麼《二十四城記》似乎則可以被稱為故事片式紀錄片,但這兩種概念間的轉換並非如翻轉一枚硬幣那麼簡單。影片中許多技巧的使用,使得兩種類型間的結合顯得很複雜。最明顯的就是故事片和紀錄片間的疊加和混雜。從整部電影來看,我們可以把職業演員敘事的部份稱為故事片式的,而把非職業演員講述的部份稱為紀錄片式的,而影片的整體結構,就是「虛假」的(指需要表演的)陳述與「真實」的陳述的依次登場,二者間的關係並非像過去傳統的賈樟柯式作品那樣,以真實的社會背景為基礎,虛構的人物故事為表象,而是變成了完完全全的線性排列,二者看上去並無直接的牽連,這兩種風格的疊加構成了電影的全部。具體到影片的每一個單獨的敘事部份,這種不同風格間的排列與轉換依然存在。譬如影片剛開始,一直是採用著一種紀錄片式的拍攝手法,表現了工人進場,上樓,開會的過程,直至台上的領導講話開始,鏡頭轉至螺旋形樓梯的頂端開始俯拍,開始像故事片那樣記錄老工人何錫昆上樓的姿態,然後演員字幕緩緩的在螢幕中間出現,兩種風格的過渡,也就此自然完成。除了這種宏觀的轉換外,在一個鏡頭內部,故事片與紀錄片間還表現出互相的滲透與交錯。依然是影片的初始處,表現王師傅回家的一個鏡頭,攝影機隨著王師傅的行走而運動,畫面初看上去整體感覺與一般的故事片並無二致,王師傅就好像是一個在故事裡出現的人物一樣,但是當背景中出現了一系列真實的抽菸,喝酒,打牌的年輕人後,觀者的情緒勢必會發生很微妙的變化,兩種影像風格的混雜和衝突引發的自然便是有關新與舊,現實與過去的思考。



兩種風格的並存直接導致了兩種演員的並存,這也是這部作品一個很重要的被質疑之處。問題除了職業演員的表演帶來的做作與不真實之外,這種「做」出來的紀錄片效果是否一定要比「錄」出來的紀錄片要好,這依舊是個問題。關於這個問題,解釋起來並不大困難。賈樟柯進入「主流市場」後對商業的讓步(本片起用了以陳沖為代表大量的知名演員),拍攝素材時遭遇的種種困難(賈樟柯在接受採訪時曾指出大部份受訪者更喜歡說別人的故事,而並非自己的故事)。但這些答案似乎都不是很可靠,我更願意接受的是他試圖去刻意營造一種氛圍,一種充滿了突兀感的含混不清的氣氛。紀錄片更強調的是整個世界的真實和事實的存在,觀眾是以觀察者的身份存在的,從而不知不覺的產生了一種距離感。而紀實風格的故事片則更希望通過情感的真實來感化觀眾,讓觀眾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彷彿自己就是故事裡的主人公,盡力消弭距離感是很重要的目的。在賈樟柯將二者結合後,產生的效果就是讓觀者游離於在場和不在場的感覺之間--不要將感情過於投入其中,因為這個故事畢竟有關莊嚴的歷史,但也不能過於無動於衷,因為這段歷史裡融入了太多的辛酸與血淚。若即若離,亦實亦虛,賈樟柯試圖去營造一種理想化的情感的中間形態,雖然結局不得而知,但也屬難能可貴。為了實現這種狀態,他也作出了許多技巧上的努力。在對敘述者的材料進行安排的時候,我們可以注意到,非職業演員的敘述更注重於對事實的陳述,感情的流露居於其次,而職業演員的敘述則更側重於情感的表現,反倒事件本身顯得不那麼重要了。由於職業演員部份的敘述時間相對較長(從影片的第三十分鐘開始,其後的敘述者基本即以職業演員為主),賈樟柯又在影片中加入了大量對420廠工人的擺拍,並且對流露出的痕跡不加任何處理,雖然這種方式與影片整體的紀實風格是互相矛盾的,但是在膠片上呈現出的一張張表情各異的男女老少的樸素面孔卻的確起到了平衡情感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用相對更加真實的方式直接展示給了觀者「工廠」--影片真正的主人公完全的面目。



《二十四城記》中的賈樟柯表現出了許多讓人始料未及的老到和成熟,除了兩種電影風格間的穿插與結合以及對感性和理性的巧妙平衡外,在傳統的和非傳統的電影語言的運用上較之以往亦是一次重大的突破。你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他的鏡頭裡所流露出的凝重感和滄桑感,這種感覺你是無法在過去《小武》或是《站台》這樣的作品裡體會得到的。一個藝術家從青年進化到中年,往往也就在這不經意的幾個鏡頭間。《二十四城記》里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場景:鏡頭默默地注視著一張面孔或一件物體好久好久,然後再緩緩地帶著一種依戀的情緒移開。成都人之所以要把賈樟柯抬到比陳凱歌和張藝謀還要高的地位,多半是因為他們在這鏡頭裡讀到了一代人對一家工廠,一座城市,一段歲月的眷戀和熱愛,當然,還少不了對賈樟柯個人思考的尊重。他再也不是那個年少輕狂,喜愛在小縣城的街道住宅間遊蕩,哼著流行歌曲,鏡頭搖移不定,充滿了年輕人獨有的激情,衝動與迷茫的賈樟柯了,沉鬱的思索代替了赤裸裸的批判,一個中年人的想法往往更加審慎而獨特。雖然採用了口述歷史的方法來講述故事,但他深知即便是語言--這件世界上最具表現力的工具亦無法在短短的一百分鐘裡訴說盡一座工廠長達五十年的興衰榮辱,於是求助於其他方式的補充不失為上上之選。這便又回到了他所擅長之處--表達隱含的資訊。不同的是在這部作品裡被塞入了更多的足以引發思考的資訊,而不僅僅是對背景的交代。以往他總是喜歡很隨意的丟出一段暗示性的音樂,任由有心的觀者自行發掘,但在《二十四城記》里他對音樂的運用如同對於情感的處理一樣,是很矛盾的。某些音樂,明顯的游離於故事之外,明確的告訴你「我在提示時代背景」(《我衷心感謝你》),某些則完全照搬傳統,完全的自然流露(《妹妹找哥淚花流》),但更多的是像那首被飛來的石頭突然終止的《外面的世界》,讓你無法明確的斷定這音樂到底是刻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模糊的感覺,依然在延續著。不止是音樂這件最具賈樟柯個人特色的道具,在鏡頭內我們還可以找到許多他精心設置的用來彌補語言乏力的「小把戲」。諸如宋衛國講述中畫面里出現的殲十模型,對麻將館的全景描述後立即將鏡頭轉至對牆上掛著的文化站管理制度,乃至於長時間的對工作證和菜票的特寫,都足以引發觀者豐富的想像。有關技巧的嘗試,我們似乎還可以說出很多:詩意化的電影,黑屏剪輯,電影中女性角色刻畫比重的加大...但終究,所有的技巧都可以被歸結為是他為了營造出一種自己理想中的氣氛--曖昧的,矛盾的...當然,這種理想未必會被所有人所接受。



在如此花樣繁多,幾乎令人目眩的技巧實驗的光芒照耀下,一直被強調的故事本身反而因此變得黯淡了不少。和大多數的中國藝術家一樣,賈樟柯同樣不缺乏渴望宏大敘事的野心。在他已經嘗試過了太多次在單純的封閉空間和時間裡講述那種「小」故事後,突破時空的界限訴說「大」歷史也純屬情理之中。《二十四城記》的空間仍然是封閉的,但時間卻一下子被拉長了不少。在人們的敘述里我們可以梳理出一條線索,體制的解體,從集體到個人的回歸。這個主題會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隨之而來的激烈批判,賈樟柯也曾經試圖將故事的主題定位在對於體制的批判上,但最終影片呈現出的效果倒更像是個人情懷的展示。與其含蓄隱晦的去抨擊一種體制,不如在這體制行將消解之前留下自己最後的一串記憶。從人們的口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對命運的哀嘆,但是更多的不是針對體制而言的。人與體制間的關係,本身就是矛盾的。體制造成了人的悲劇,但人又無法否定體制,因為他們的青春,他們人生的全部價值都是依靠體制來實現的,對體制的詆毀,無異於自我毀滅。這點,其實與知青文學的基調是一致的。關於由體制引發的封閉,賈樟柯也給出了自己的闡釋:封閉只是工廠裡的人們想像中的假像,當人的命運與工廠相連後,他便自然而然的與外面的世界相連接。聯繫與共通才是世界永恆的主題,正所謂人史便是國史。賈樟柯就這樣把歷史鋪陳在了我們面前,我們完全各取所需,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也許歷史就該這樣,多面且複雜。或許和不少前人一樣,賈樟柯有關歷史的思考似乎依然沒有逃脫出野心過大但筆力不足的怪圈,還好,這只是他的第一次。

毫無疑問,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部充滿了「矛盾」,甚至是「謬誤」的電影,但關於真實,關於虛假,我們又有何資格再多做評論?正如那句「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華」的出處仍然是一樁無頭案。生命一轉身,變成虛擬,堆疊起來的歷史哪裡容得蜉蝣一般的人們去探求真實?還好,這個時代還有賈樟柯們在吃力的挖掘著,否則,我們的悲哀,又何止區區的二十四城所能承載?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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