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愚。
2009-06-13 07:16:49
生前的注視是對逝者最大的尊重
作為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名至實歸。看完時坐在夜色清涼的陽台邊唏噓不已淚流滿面,就覺得該為它認真寫點兒什麼。我確實很久沒有寫過像樣的影評了,不是三言兩語就是插科打諢。
然而又不知從何說起。僅僅為充實內容是容易的:入殮師小林大悟所經歷的每一場送別,都各有不同的抵達並觸動內心的方式——勞碌終生的主婦、意外車禍的問題少女、終得長輩理解的變性青年、帶著吻痕壽終正寢的老爺爺、為大家開澡堂子十年的奶奶、最後是他自己的記不清面容的、拋妻別子的父親。還有他的提琴和音樂,他對父母的懷念,他和妻子的感情起伏,他自己以及身邊的人對於這份職業從羞恥到敬重的演變。把每一個片段、每一條線索中的理解與感受一一詳述,就可以成為一篇完整長文了。
然而那絕對不會成為一篇能夠匹配這部電影的,好文。況且又太累。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比如想起我的奶奶去世的時候,在靈堂里看著不會再有喜悅或苦難的、靜默安詳的遺容,然後跟隨出殯隊伍去火葬場,目送棺材順著滑道被推進爐,赤紅的火苗嘩的一下冒躥起來,吞沒。一個曾經不論多親密多鮮活的人,都會這麼消失。我卻做不到如很多親戚般、按風俗似乎也應該的縱情悲慟放聲嚎啕前俯後仰,十歲的我只是止不住的從眼眶裡湧出眼淚,發不出聲音。會想起她一場一場的好來,然後後悔自己的不懂事和淘氣。
似乎電影裡在那許多個死別時刻從生者臉上讀出的,歸結起來也就是類似這樣的感情。只是每個人會有每個人的愛與罪、感恩與痛悔罷了。
我特別記得在社長佐佐木帶小林開始的第一場正式的入殮儀式(也是鏡頭表現入殮師莊重專注工作全程最完整的一次)結束時,起初極不耐煩的男主人跪對棺材裡盛裝和淡妝後判若兩人的妻子遺體,突然爆發出痛哭,說:「今天是我見過她……最美的一次。」
到了片裡呈現的最後一場入殮儀式,如我們所料,小林在妻子的注視下親自為孤老他鄉的父親收殮。從一滴一滴到一條線的落下淚來,腦海中數十年來一直模糊的那張臉終於變得清晰。
……總要到了一個人消失前的最後一面,才發覺從來沒有像這樣,好好的注視過。
光華里有個簽名檔,是這麼寫的: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為明天一定可以再繼續做的;有很多人,你以為一定可以再見到面的。於是,在你暫時放下手,或者暫時轉過身的時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將重聚的希望,有時候甚至連這點希望也不會感覺到。因為,你以為日子既然這樣一天一天過來,當然也應該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昨天,今天,明天,應該是沒有什麼不同的。但是就會有那麼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轉身的一剎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變了。太陽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從此和你永別了。」
儘管貼在這裡,這段尾的「永別」倒未必是指陰陽相隔;這裡面叫我感到動容的,是世事的一種無奈與無常。每個人在對什麼覺得感動的同時都多少是在明意識或潛意識裡下了一個說不清的、暫時也未必堅定的決心,因此拿這段話來說,我在為之動容後就很容易悄悄告訴自己說,世事難料啊,一定要珍惜啊,珍惜眼前人眼前事,珍惜當下握在手中的擁有。
至於怎麼做,乃至過了這一陣以後還是不是繼續感同身受般這麼想,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死亡,尤其是占最大比例的終老死亡,它本不應該是這麼回事的,不是嗎。它是自然規律的更迭,命里註定的歸宿,它等在整個生命進程的末尾可以預見,它一點兒都不無常。就像負責操作焚化爐的老頭冷靜的說著,「死是一道門,我作為看門人,在這裡送走了很多人,我總是說路上小心,我們還會見面的」,說完默默將熟識多年而今去世的老朋友、澡堂老闆娘推進了爐子的門。
我又記起了「理所當然、一點兒也不特別,卻很重要的事」。現在回想起來,3月看的《死神的精度》以死神視角觀望活著的人類,卻實際上的確是個關於對「生」的珍惜的、並且善良的故事。善良到讓人感受不到死亡的現實和沉重。它讓老婦人臨終前內心充滿智慧、溫暖回憶、平靜的滿足與溫柔的情感,微笑而無憾,也不再給觀眾機會去揭萬一兒孫歸來將如何面對的傷疤。出發點當然沒有問題——對於死亡這樣「理所當然、一點兒也不特別」的生命過程,本來就可以、並且應該有預見性的去準備和迎接;而同時作為一件「卻很重要的事」,可預見的一死讓她終於做到了她想完成的所有珍惜(甚至在感情上讓生機戰勝了死神)。
偏偏《入殮師》動人和深邃得多的地方,便在於它善得叫人掉淚,卻不靠浪漫主義,而是充滿現實世界的矛盾和人生際遇的作弄,有時甚至有點殘酷。一旦認真體會這電影,就一定會被不斷帶入各種命題,強制性的思考。
比如,為什麼總要到了一個人消失前的最後一面,才發覺從來沒有像這樣,好好的注視過。明明一代人一代人的溘然辭世,一點兒都不無常;我們每個人本來都有過很長時間,可以細細慢慢珍重的。入殮師如佐佐木和小林,他們工作時的哪怕每一個細節動作都嚴謹、溫柔而鄭重、毫不含糊。替人完成一生中最後一件重要的事,同時代為表達生者的尊重懷念。然而從另一個意義上看,他們的工作最大的重要性彷彿竟在於,讓人初始認識到此時這項工作於事無補的不太重要。而生前認真注視的目光,才是對逝者最大的尊重。
我的感情和思維線索,終於從懷舊,走向了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