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lix
2009-06-14 16:01:01
與歷史無關
空空的教室裡,猶太男孩Posner背誦著哈代的《鼓手霍奇》:
鼓手霍奇被扔進坑裡掩埋,
正如找到時那樣,沒有棺材:
他的墳地是南非的一座小山,
把周圍的平原稍稍撕開;
這墳墓上空的每個夜晚,
異國的星座在西邊擺開。
剛從威塞克斯老家來到這裡,
年輕的鼓手霍奇弄不明白,
灌木叢叢,沃土揚塵,
廣闊乾旱的高原意義何在?
昏暗的黑夜茫茫一片,
閃爍的星座好生奇怪。
正是這無名平原的一角,
霍奇將要長眠,永不離開;
他將長成一棵南方的大樹,
帶著北方質樸的頭腦、胸懷,
任憑星星閃爍陌生的眼睛,
把他的命運永遠主宰。
肥胖的老教師Hector靜靜地聽,於是有了一段極其細膩的文字:「閱讀中最美的時刻,是當你發現了一些你認為特別的東西——想法、感覺、看待事物的方法——只是對於你。就像這樣,坐在另一個人的旁邊,一個你從未謀面的人,或許一個甚至早已作古的人,這時就好像有一雙手(從書里)伸出來,抓住了你的手。」與其說是這段文字本身具有感染力,不如說是老Hector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都讓我無比感動。
我們或許已經讀了太多的書,以致於再也無法靜下心來,細細回味其中的某一個細節,更不要說和作者進行這種看似詭異的交談。文學是如此的複雜,我們從來無法深刻的理解任何一位作者的內心;文學又是如此的簡單,我們所要做的僅僅是一次全身心的投入。就像老Hector所說的:接受它,感受它,傳遞它。
最近研究《遠大前程》,苦惱於狄公大量的生僻字和迷宮般的敘述風格,進展頗為緩慢。但這些都不重要。可怕的不是我們感受不到,而是我們根本沒有用心去感受。Hector的警示立即將我打回原形。
這僅僅是與我方便的一段忠告,而全片給我們的啟示又何止這些。
曾幾何時,我們在象牙塔里接受所謂知識的洗禮和意志的磨練,但那無疑是一場二逼加白痴的軍備競賽,知識的終極意義無人過問,只有形式主義和叢林法則主宰一切。當我們經歷了一場浩然慘烈的大逃殺後,不同的個體開始了真正的分化,知識也開始有了新的含義。然而遺憾的是,此時的我們雖有了各式各樣的興趣和目標,卻少了使它昇華的必要手段。沒有了曾經的形式主義,我們開始淪為虛偽的泛文化主義者和淺薄的知道分子。
女監督Lintott的話一語點醒夢中人:「你們不僅要了解,還要能倒背如流。史實,史實,史實。」應試教育的可悲之處在於,當它成為過去式後,經歷過它的人不僅將它最兇殘的一面踩在腳下,就連它積極的一面也拋到九霄雲外了。
還是老Hector的課堂充滿趣味,儘管學生們都不怎麼喜歡他。當然,他是個對漂亮男生感興趣的老流氓,可這並不妨礙他成為把玩知識和品評語彙的高手。General Studies聽上去的確是一個模稜兩可的課程,但它的內容和作用卻是如此的實在,就像他們在用法語排練妓院場景時那樣,或是像Posner在鋼琴的伴奏聲中唱到的那樣。不難想到我們自己所接受的教育,蒼白,乏味,遠離現實,沒有旋律。
至於少壯派的Irwin,他的主旨在於,內容不是關鍵,角度才是王道。別再對自己保守而毫無新意的論點沾沾自喜了,「I didn't say it's wrong. I said it was dull.」當然,一個人的觀點和腔調可能會隨著他的學習、工作經歷而變化,但反思和學習能力卻是在很早就固化下來的東西。貴國十年磨一劍的學子們聽好了,教育體制不好不是你的錯,但這並不意味著你應該放棄抵抗。是成為令所有人刮目相看的菁英(注意,並不一定是最優秀的),還是淪為沉默的大多數,全靠你自己。當你閒的蛋疼的時候,去窺探物理學家的隱私和八卦也比沉迷於網遊要好,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
顯而易見,一件件史實的堆砌或是諸多雜亂知識點的簡單排列並不足以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任何質的變化。但更加顯而易見的是,如果你想要在波詭雲譎,錯綜複雜的歷史中找到一條條出人意料的神秘線索,你就必須從最基本,最枯燥,最無規律可循的點滴開始。「你想要研究史達林,就要先研究亨利八世;你想要研究柴契爾夫人,也要先研究亨利八世。」什麼是歷史?歷史不過是one fucking thing after another,但只有最高明的歷史學家才能把上下五千年的時間線任意縮放,掐頭去尾的從中講出最美妙的故事。
當感性而浪漫的Hector和犀利又現實的Irwin相遇在課堂上,當然有趣。面對holocaust這樣的話題,前者表現出的是震驚和不情願,並馬上拋出了「奧斯維辛之後,詩是可恥的」的陳舊觀點;後者則義無反顧的繼續著他回歸理性的話題式授課,並在高材生們的針鋒相對和出言不遜中閃轉騰挪,迅速把話題引入另一個高度。「這就是歷史,要把你們和它隔絕開來。我們對於過去的看法會變。當我們回過頭去,浮現在我們眼前的立刻是一片荒野,我們看不到它。而正因為如此,這意味著根本不存在一個像『最近的過去』那樣遙遠的時期。而歷史學家的任務之一,就是要預知我們對這樣一個時期有著怎樣的看法,甚至是大屠殺。」
這樣的課堂,讓人如何不愛!
老Hector最終死在飆車的十字路口,再也無法對他的學生上下其手,但這群大男生們卻得到了他永恆的饋贈:「即使詩歌大多是關於沒有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即使現在不能理解,即使與考試無關,但只要你現在去學習它,理解它,總有一天你會懂,那一刻也許是痛苦、快樂的時候,也許是彌留之際,而此時你已經有解藥了。」
濟慈、奧登,也許還有惠特曼,正是我的解藥。
歸根結底,我不敢說我看懂了這部影片,但至少它給了我一記當頭棒喝,告訴我:All knowledge is precious, whether or not it serves the slightest human use. 只要有任何功利的誘因存在,你所得到的都不足以稱作知識。Irwin說得明白:
As for truths, scripts, forget it. Knowledge, pursuit it for its own s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