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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ddyseauss

2009-06-17 19:00:28

《潛行者》賞析 [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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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潛行者的開篇畫面是一個小酒館或者客棧,飄蕩著淡而悠揚的旋律。——與古龍書中的一句話,隱隱相合。完全靜止的攝影機。因為畫面的豐富性,足足可以讓你端詳一陣子。塔可夫斯基的畫面,常常是那麼的需要琢磨,透著隱喻的氣息,帶給觀眾夾雜著自然事物本身的神聖性。如兒時看到一方水井而突然被一種感動所抓住,似乎脫離了世俗現實的世界,而進入了純精神的世界。午夜夢迴或者初戀都和此類遭遇有一種共通之處。它們和塔可夫斯基的畫面也有著共通之處。

 

演職員表過後,我們看到了單一的古銅色,以致於人物的顯現給我們的感覺是沉睡了千年的雕像。鏡頭慢慢地移近,越過門,彷彿是窺探。視訊音頻平衡地很好,在畫面豐富而需要思考時,音樂音效就自覺地將自己壓制到簡約的極限。鏡頭移動是那麼流暢,像是沉醉在作品裡的詩人,慢得人那麼地放鬆,靈魂的喧囂被掃除一空;而感覺要跳躍時,鏡頭也絕對不留戀,直接就一個乾脆俐落的剪接。這就像是生命與靈魂本該有的節奏:靜如處子,動若脫兔。沒有異化,一切皆純真。這就是塔可夫斯基的鏡頭語言。如果我們將布列松的激情比作一種蘇格拉底式的激情,則塔可夫斯基的激情就是尼采式的。前者更多地是通過頭腦,後者是通過純粹的心。

 

主人公起床的畫面,我們可以看到,導演運用了低調打光法,顯得神秘幽靜,但這只是上面畫面的延續,前邊即便不用那種打光法,也已經達到了那種情緒效果。主人公起來,躡手躡腳關門,門留了一道縫,正好讓觀眾看到假寐的妻子也起床了。這道縫的設定,是導演對觀眾的一種給於。這就是我感覺電影需要做到的:每分每秒總要給觀眾一些東西。

 

在兩夫妻的衝突當中,導演留了懸念,也給我們一個認識主人公的輪廓以些許微暗的資訊。丈夫掙脫妻子奪路而去,那門的縫裡孩子也已經在床上坐起。妻子跟著鐵盒一頭栽倒在地板上,精神的痛苦完全壓過了肉體的疼痛,畫外音傳來鐵軌的錚響,而妻子扭動的身體下面的地板也那麼地像是枕木。一個人就躺在火車開來的鐵軌上——這就是妻子的內心。

 

畫外音的第二個作用是銜接了場景,後面出現了真正的鐵路。在那裡,一個作家正在和一個女人表達對乏味生活的不滿:「宣言裡說的讓人厭倦」,「生活只是等邊三角形」, 「肯定沒有靈魂,沒有上帝」,「中世紀的家庭令人羨慕」…… 這裡的「宣言」既可以是共產主義宣言,也可能是什麼人權宣言等等。可以說是古典時代以來的人類所有烏托邦理想中講到的生活內容:人們從痛苦,不平等,勞累,疾病,恐懼,殘忍中解脫出來。但結果卻是空虛、乏味。生活被烏托邦的法律固定住,只能按照它生活。這樣生活也就沒有了變化,沒有了驚喜,沒有生活氣息,一切都看得見摸得著,生活就像等邊三角形一樣抽象,一樣地缺少血肉。而人們不知道如何違反法律,所以像行屍走肉一樣活著。作家覺得,在烏托邦生活(實質上,就是一種家畜式的幸福生活)還不如回到萬惡的中世紀來得有意思。

 

作家,管自己的名字就叫作家,管教授叫教授。現代人被層層制度及其代理人監視,被磨滅了個性,所以人和人是那麼相同,相同的價值觀,相同的生活方式,這個職業人和那個職業人是沒有真正的區別的,區別只在於職業本身。姓名,本是一種個性的代表。作家以為,既然人們都已經沒有了個性,也就不需要姓名。

 

三個人像等邊三角一樣站在圓桌的邊上。但也許只有潛行者是不同的,這個角或許蘊含著希望。

 

後面是故事片的階段,在從酒館到「區域」的一路上,我們可以看到希區柯克的保持懸念情緒,史匹柏的道具方法等,那些其他大導演的招牌特點,都化作小優點自然地融入在《潛行者》裡面。比如穿越火車時候的射擊,以及後來的電話。

 

 

跟著小車在鐵軌上碰撞的有節奏的響聲,我們的心有一種莫名的馳騁。當「區域」呈現,畫面變作了彩色。日常壓抑下黑白的心情隨著到達理想之地而重新煥發了青春。

 

潛行者的獨白:讓計劃中的一切成為現實 讓他們充滿自信 讓他們嘲笑自己的激情 因為他們稱之為激情的東西不是一種情感的能量 而只是他們靈魂和外界的摩擦 最重要的是讓他們充滿自信 讓他們像孩子一樣充滿希望 因為柔弱是一個偉大的東西 而力量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當一個人誕生的時候他是虛弱而柔韌的 當一個人死去的時候他是固執而感覺遲鈍的 當一棵樹成長的時候它是柔嫩而順從的 當它變得乾枯而堅硬的時候 它就要死了 堅毅和力量是死亡的同伴 順從和柔弱是精神飽滿的標誌 因為堅硬的東西從來不會獲得勝利

 

尼采說:激情來自於平靜。那是對世界和人生全全理解後的深徹情懷。而靈魂與外界的摩擦是被動的,是被冒犯後的反抗,是失去方向性的要主張什麼,是要通過虛榮肯定自己。不是愛的本能,而是死的本能。再按照尼采的話來總結就是:出於奴隸的本性。激情首先是知道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這樣才有了自信的最起碼的基礎。這裡我以為,潛行者誇大了「柔弱」、「柔順」的內涵,其實他要說的是「讓靈魂清空而再飽滿」的「道返而動」的方法,但犯了個老子一樣的錯誤,將這種方法等同於一些具體的東西,比如「柔弱」。

 

作家嘲笑物理學教授,說他們造出來的東西都是為了讓人們多吃飯,少幹活而已。而人的存在應該是為了創造,為了藝術,不像人類的其他活動,他是無私的。教授反嘲作家說,那是什麼樣的真理,你是從月球上掉下來的嗎?人類還是會因為飢餓而死亡。他從物質角度來證明白己存著的價值。作家說:你可能是一名教授,但你是一個無知的人。(我以為作家的意思是:教授沒有根據時代的具體情況來評價自身的價值。因為類似烏托邦的年代裡,物質本不用發愁,卻用物質生產替自己存在的價值辯護,這樣做不是無知就是虛偽) 他們都迷糊地說著。

 

在三人的休憩當中 有畫外音隨著迷幻的畫面講述神譴之日的景像,包括超人和大地之王們也無法逃脫。

 

然後潛行者講無私,拿音樂做比方。他說的是尼采《悲劇的誕生》里講到的音樂的性質。然後質問它無私的理由,認為任何東西都是有意義的,所以音樂不可能是無緣無故得來的。教授和作家都靜靜地聽著,顯出少有的服氣,安靜而出神。

 

 

潛行者吟詠著詩歌,風花雪月、踏實的人、有人關照……但總是說「這些還不夠」。

 

教授給睡過他老婆的原上司打了個電話,意欲從精神上報復,但話語間並沒獲得勝利,有點窘迫。

 

教授打岔,為了逃避更窘迫的被追問,變得咄咄逼人,他質問潛行者這樣帶人來「區域」的後果。作家又談到了世俗化的「權力意志」,並質疑「憐憫」。潛行者說以犧牲他人為代價無法帶來幸福。作家說,你是要用善行來征服世界,說潛行者童年艱難不幸,所以有了那種思想。(大約是奴隸道德的意思) 然後作家帶上荊棘花冠,意在嘲笑潛行者想當耶穌。

 

在臨界點,潛行者要讓兩人回顧一生,說這樣便能成為仁人。作家不以為然。而且,討厭信徒的那種做法。潛行者說祈禱沒有什麼不好,這樣想「只是」自尊心的問題。(但作家的意思顯然是以為自尊心的問題不是小問題)

 

教授拿出了靈魂針,實際上是2萬當量的炸彈。如果事物往壞的方向發展,也許會炸掉「區域」。潛行者要從教授那裡奪過炸彈,卻被作家阻止,並打了他。潛行者問作家為什麼這麼做?我對你做了什麼?他是要毀了你的希望。(「區域」的「房間」能滿足達到的人的願望)那樣全世界的人都會被擊敗,因為他們將失去希望。為什麼要毀掉希望?

 

作家譴責潛行者並不是為了大眾,而是為了獲得金錢和實現權力感。潛行者哭泣著否認自己不進入「房間」是為了擺弄別人,為了讓自己感覺像上帝。但承認自己是個卑鄙小人,從來沒做過什麼好事。只是作為潛行者是不能進入「房間」的。他的一切,家當,快樂,自由,自尊都被帶到了這「區域」里。他帶和他一樣絕望的人來「區域」,這樣他能幫助他們。能幫助他們,就都滿足了。

 

作家被潛行者的告白打動,但仍然認為他只是上帝的一個愚民而已。作家質疑前任潛行者「豪豬」的自殺,推理出:「房間」只能滿足內心深處的願望,而不是嘴巴上高呼著的願望。「豪豬」發覺世上並沒有真正的叫做「良心」或者「痛苦」的東西,然後自殺了。作家於是不想進入「房間」,不想通過拋棄「自我」而實現「本我」,寧可一個人回家自殺,而不要為了實現願望而害了別人。作家接著質疑到底有沒有奇蹟會真的發生。

 

作家不小心要掉下去的時候,潛行者拉住了他。教授拆了炸彈,扔到了水裡,他也懷疑來到這裡有什麼用。潛行者也想到了要帶著妻子孩子離開。

 

「希望」,在古希臘的文化里是被視作是一種負面的,否定的東西。因為希望意味這對現實的不滿,人為了一個目標的幻影而活著,卻不熱愛人生,不熱愛命運,也不熱愛自己和他人。當不把希望看得那麼重了,幸福才會脫離幻象的依託而長期駐留身邊。

 

帶回到酒館,帶回到黑白。多了的是區域帶回的狗。妻子依然那麼愛丈夫,在現實的世界裡,居然也出現了彩色。孩子,家庭,狗。

 

潛行者痛苦地躺著,譴責那些作家和教授被稱為知識分子卻沒有信仰,他們只活一回就沒有信仰(看來潛行者也領會到尼采之永恆輪迴在現代對於信仰的價值所在),他們只知道要把自己買個好價錢,一舉一動都是為了出賣自己。潛行者痛苦地感到,不再有人相信「區域」,人們不再會有信仰了。他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變成徒勞了。妻子提議跟著丈夫去「區域」。丈夫說不行,如果那沒有實現你的願望怎麼辦?(從回來到抱怨,可以感到丈夫並沒有完全的開悟,在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他自己所謂的「信仰」的不堅定)。

 

妻子提到母親對她要嫁給潛行者的警告,早知會遭遇痛苦,但在淚光中,她肯定了痛苦的價值。沒有痛苦,也就感受不到幸福了。影片有覺悟者,原來就是這個淳樸的妻子。

 

籍著她的話,出現了孩子,畫面又回歸了彩色。瓶子自己移動了,我們在「區域」里沒有看到什麼神奇,神奇卻在現實當中出現。儘管後來火車鐵軌的聲音,讓我們以為那也並不是什麼奇蹟,但神奇的感覺真實地來過,不是嗎?歡樂頌就在鐵軌的鳴響噹中響起。潛行者夫婦到底是否正在去「區域」的路上?然而,這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已經學會熱愛人生,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嗎?

                                                       

   2009-6-16 於 浙江餘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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