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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能七九西

2009-06-18 10:17:55

悲劇的誕生


 他被懸掛在半空中,繩索死死緊繃。晴朗的山,一片死寂,耀眼無垠的雪白是佈景,他微微搖晃的身軀顯得更加刺眼。他看了一眼愛人無望地伸出的手,說道,我好冷。然後斷了氣。

這本是行山的好天氣,但灼眼的陽光純粹得過頭,反倒成了不詳的兆頭,預示著生命的休止符。

其實不應該這樣詩意地來寫述《殘酷冰雪》,風和日麗下的阿爾卑斯美人,再心曠神怡,巍峨秀麗,都無法用詩意來形容。

Maggie 間中對我說,文藝作品中人所受的折磨,不外乎兩種,或者是身體折磨,或者是心靈折磨。我想心靈折磨或許往往可以是獨立出來的描寫對象,但身體若是受折磨,總是會伴隨著一些心靈上的痛苦吧——人總覺得自己的意志多麼偉大,肉體多麼卑微,束手束腳,但最後往往都還是聽命於肉體的。

但《殘酷冰雪》中,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則徹底是兩碼事。帶著一隻壞死的左手,暴露在狂風暴雪中整整站了一天,人的瀕死體驗漫長得毛骨悚然。發覺返路被自己切斷,看著夥伴於自己眼前割斷繩索墜入深淵;四人同行卻天旋地轉一瞬間只剩自己孤獨一人;困在進退不得的絕壁,登山工具與禦寒睡袋一具遺失;眼睜睜地看著救援隊被暴風雪阻礙折返,將他拋棄在懸崖上任其死活;終於獲救,救援隊竟然沒帶夠繩索,離地只差那麼數米,就這一口氣,他半懸在空中,無奈地閉上雙眼。任下邊的人怎樣呼喊,他再也沒有力氣了,跟著他一起見證了那麼多磨難與絕望,完完全全明白,在此刻,不管心中是否還有求生的渴望,不僅已經無從判斷,也毫無意義了。

人生被逼到了怎樣的絕境才至於此,而Toni此時心中又是怎樣的感受呢?或許什麼都沒有吧,只是本能地覺得冷而已了。

以1936年納粹德國的真實事件為題材,《殘酷冰雪》本身留有了足夠多值得反省與啟示的話題,比如意志的勝利與自然的憤怒,比如精神的高貴與自救的最優原則,比如愛情,比如政治……然而導演似乎執意不想分散觀眾有限的思維觸覺,單刀直入,切除了一切枝節。

一部好看的影片所能囊括的關係與衝突,《殘酷冰雪》幾乎全都具備,並且足以演繹得跌宕起伏。好比掌握話語權的統治者的神話建構;好比醜陋的新聞記者與烏合之眾;好比貪容易的奧地利人,卻自掘墳墓;好比究竟該撇棄一條生命,還是該最後賠上四條性命;好比最纏綿最無私最勇敢的愛情。而這些錯綜複雜的戲劇衝突,卻僅僅是點綴,或者連這都算不上,在風霜寒凍的面前,再偉大的舉動與再激烈的思想碰撞,都是無聲電影,軟弱而無力,只有呼嘯的風雪掩埋了一切印象。

唯獨兩個聲音鮮明地浮現,一個是折斷腿的奧地利人,卡在岩石縫隙中那嘶聲力竭痛苦不堪的慘叫,一個是Toni在絕壁上的呼救,沙啞的嗓音哀慟而絕望地呼求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它們的聲喊充斥整個山谷久不斷絕,飽含的恐懼與絕望連暴風雪的遮蓋不住,清晰可聞。能夠穿透狂風的怒吼,撕裂我們的耳膜與心肺,只是肉體的痛楚,與求生的慾望,發出的本能的呼喊。

《殘酷風雪》忽略一切入類依靠智識與理性所產生的美好德性或者能量,連偉大或脆弱都不值一談,只有本能。正如Toni所依靠的也不過是本能,沒有多餘的思考和心靈掙扎,他代表著冷靜,謹慎,強壯,果斷,堅毅,愛與犧牲,而這些,統統出自本能。在這個巴伐利亞登山家的身上,超人哲學近乎實現。

但最終,當他奄奄一息瀕臨死亡,意志並不能帶來生的奇蹟,或者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意志的神話。當我們在興緻勃勃談論希臘悲劇的時候,往往忘記人性的光輝背後,必須籠罩著命運的巨大陰影。這終究不是一場角力或抗爭,天平的兩端,無論是人的肉體或者精神幾乎輕如鴻毛,而這並不妨礙死亡的身後,一具體無完膚的屍體所散發出的懾人的能量。

而我們沒有那樣的能量,沒有攀沿走壁之間肌肉與骨骼的力量,沒有出自本能的精神力量,更沒有在死亡之後,在醜陋和虛弱之後仍光芒四射。

觀看這樣一場電影,需要的是足夠的勇氣和一顆強韌的心臟。觀影,已經很久沒有給我帶來這樣觸目驚心的經歷,回想上一次大腦中某根弦被電醒是什麼時候,都已經忘卻了。我們連仰望那些勇者都幾乎崩潰,不僅僅出於震懾,更是恐懼,這種恐懼是莫名的,卻無比真實。

我們自始至終只配當芸芸眾生,那些在萬里無雲陽光充沛的日子,站在觀景台上看熱鬧的芸芸眾生,那些在暴風雪來臨時躲在溫暖的火爐前,在優渥中困頓無聊的芸芸眾生,當登山者們嵌在山崖的縫隙中睡覺,喝著大麥湯的時候,卻心安理得品味紅酒夜宴笙歌的芸芸眾生……然後抹抹乾淨驚嚇與恐懼的眼淚,喃喃說上一句互相撫慰:德意志,一個多麼不靠譜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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