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2009-06-20 22:18:47
尋找失落的西藏
尋找失落的西藏
柏邦妮
萬瑪才旦的新作《尋找智美更登》,在很多人眼裡,會是一部不「好看」的電影。電影開始二十分鐘後,才出現了第一個移動鏡頭。作為影片唯一的女性角色,女主角從頭到尾沒有摘下幪面的頭巾,只露出兩隻眼睛。貫穿整部電影的兩段愛情,從來沒有被正面展示過,一段存在於當事者的嘴裡,另外一段存在於當事者的內心。也就是說,劇情層面上,最激動人心的部份,恰恰用最冷靜客觀的方式來呈現。導演萬瑪才旦留空出更多的部份,呈現出更多的毛邊,是為了讓觀眾不要僅僅關注動人的愛情故事,而是看到一整個旅行,看到真正的西藏。
西藏,到底是什麼樣的?我相信,這是所有人看電影前的期待。我們看到太多傳說中的西藏,我們也看到太多符號中的西藏。我最厭惡一些外國人拍攝的西藏題材電影,萬國部隊的攝製團隊,預先設置的電影故事,堆砌其中的西藏符號和著名風景:必出現布達拉宮,必出現喇嘛,必出現轉經筒和高原紅。在這些電影中,拍攝者將西藏神化成與現代文明截然相反,毫無關聯,甚至對立的一個存在,以寄託自己出世的理想。我以為,這種一廂情願的「西藏題材電影」,並不是「西藏電影」。
那麼,僅僅因為萬瑪才旦是西藏人,他的全部攝製團隊都是西藏人,用西藏演員,講藏語,他的電影,就是「西藏電影」嗎?不,我想並不是這樣。因為他企圖拍攝的是,西藏的靈魂。
《尋找智美更登》,智美更登是誰?他是藏戲也是西藏民間傳說中的一位王子,他捨棄了榮華富貴,踏上虔誠的修行。在修行的道路上,他將自己的兒女,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眼睛都施捨給了比自己更匱乏的人。在這種幾近不合人情的奉獻中,他達到了修行的絕境。
電影講述的是一個攝製組,要拍這段故事,在村里尋找扮演智美更登的男女演員。女孩很合適,但是她的要求就是,要去城裡尋找她變心的前男友,讓那個男孩扮演智美更登。這部電影和《靜靜的嘛呢石》不同,不再拘束在一個極小的地方講一個極小的故事,就像一幅藏區人民生活的畫卷,各個階層,各種人物,各個側面,自然而然的呈現。在旅程中,同行的小老闆講述了自己的愛情故事。兩段愛情逆向而行,但是都抵達人心的深處。在影片的最後,女孩見到了自己的愛人,將幪面的紅頭巾送給他,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在電影中,導演設置了三組人物,一組是「舊日西藏」的代表,這些人淳樸,真誠,帶著樸素的人情美,信奉舊日的宗教,信仰內心的情感。這些人身上,帶著智美更登的光輝。他們是扮演智美更登妻子的農村女孩,村里介紹女孩的藏戲組織者,村里施捨自己妻子的老漢,途中喇嘛廟裡的小喇嘛們。
另外一組是「今日西藏」的代表,比如在酒吧里唱流行歌曲蔑視愛情的歌手,比如拋棄了農村女孩的老師,在餐廳裡表演卓別林的演員,只會唱改良但是拙劣藏戲的著名演員,還有那些不會唱藏戲的藏戲團的孩子們等等。他們在急劇變化的現實中,越來越像一個「城市」人,而不像一個「西藏」人。傳統和信仰,已經在他們身上失去了魔力。
在他們之間,還有一組人物,我覺得投射了導演自己的影子,那就是處在「新與舊西藏」之間的人物,那就是電影中的導演一行人,電影中真正的男主角——那個講述自己愛情故事的小老闆,他們面對同樣的困惑:舊日的純粹的西藏已經沒有了,就如同那樣感人的愛情再也不會發生。退回到舊日的西藏是如此不可能,而進入今日的西藏又是這樣的難堪和痛苦。他們只能在自己的心裡建立了一座神殿,挽留住昔日的餘光,照亮自己內心的一塊信仰。靈魂沒有走遠,還在人心深處。外部的一切都在變化,但是他們自己,就是真正的西藏。
所以,電影的結尾,正是這樣一種妥協和昇華:代表舊日西藏的女孩向「新」走了一小步,而代表今日西藏的男孩向「舊」走了一小步。他們都更靠近「新舊之間」的那一群人,他們得到了更新,同時也得到了喚醒。
我深愛萬瑪才旦電影中的這一個西藏。他並不批判,而是寬容的呈現。沉痛的思考,都在塵土的下面,表層的是鮮活的生命和愛情。電影亮堂堂的,蘊藉渾厚,雖然拍攝的是冬日的西藏,又是這樣苦澀的故事,卻洋溢著溫暖祥和的光彩。色彩紛呈,寧靜又鮮潤。那種質感,那種能量,那些細節,絕不是好奇的遊客走馬觀花所能得,而是一種深深「紮根」在這片土地裡,才會昇華出的情感。這是靈魂依附,性命相託的電影,一個導演,他的全部血肉和愛恨,全部信仰和絕望,都在這裡。
而我以為,這就是最好的電影。
這篇小文,我想用一首藏族德欽弦子歌詞來結束,這首歌是這樣的:
我喜歡白色上面再加一點白,
就像是白色的岩峰上歇落一隻純白的雛鷹。
我喜歡綠色上面再加一點綠,
就像綠色的核桃樹上歇落一隻翠綠的鸚鵡。
我喜歡紅色上面再加一點紅,
就像是紅色的檀香木上歇落一隻紅色的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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