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Child
2009-06-22 21:50:48
我所歷經的一次死亡
09年1月,極為平常的一天,家中接到我堂兄驚惶失措的電話,說是我三叔夫婦夜間煤氣中毒,如今送到醫院,生死不明。那電話裡的聲,據我爸爸說,完全是一種世界已經崩塌而去的絕望。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家三口不斷嘆息,媽媽反覆說著人生的無常,就在我爺爺年末去世還沒到兩個月,家中居然又出了這樣的事情。而我爸爸則不斷給我哥打電話探問情況。而我卻總毫無理由的覺得應該會轉危為安,因為這麼悲慘的事情似乎是有在故事中才有,不該出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我那堂兄無非大我幾個月,工作、生活都也是剛剛起步,若是一下失去父母… 我的心中總企盼著一個「大團圓」似的結局。
然而事的運轉,似乎總是難遂人願。
就在醫院一間陰暗的小屋裡,我看到了他。那個小小的身軀,幪著一床髒兮兮的被子。我哥蹲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紅著雙眼,那淚痕,顯然已停了許久。一種莫名的悲哀,涼涼的,從喉頭流向心裡。而那一種的悲哀,竟不是失去親友的悲,而更多的是,感覺到人,面對這個世界的脆弱,面對命運的渺小。
眼前這個矮小的男人,他的一生,也許在我們多數的多數人看來,是絲毫不值一提的。對於我來說,也僅僅是聽故事一般,去看一個時代帶給人的悲哀。
我爸說,我這個三叔,從前是有一個雙胞胎兄弟的,因為小時候家裡窮,餓死了。而我現在這個三叔因為是吃的都塞進嘴,才活了下來。而後來因為一次事故傷了腳,家裡沒法治,就這樣落成了瘸子。我爺爺覺得特別對不起他,所以讓他在學校「接了班」,成了學校的廚師。這在農村人看來,能吃公家飯,已經算拿著「鐵飯碗」了。再後來他娶妻、生子,懷著農民的小聰明,養兔子、養羊、趕集市,想盡辦法經營著自己的小家。為了我哥的上學,夫妻倆冬天連燒炭的爐子都不捨得點,一分錢捂熱乎了才捨得花。而如今,好容易看著我哥工作了,日子能稍微好些了,卻因為爐子年久失修,煤氣中毒而在一夜間撒手而去,離開這個人世。然而這樣的人世,對於他來說,究竟算得上是什麼呢?
如今的他,那小小的身軀,那經歷了多少次奮鬥和掙扎的身軀,就這樣躺在這樣一處狹小陰暗的角落,蓋著花哨又骯髒的被子,任人擺佈。不久,醫院的人已經開始催促了,說是不能長時間把「屍體」放在這裡,需要送殯儀館。
在去往火葬場的路上,我哥說是覺得三叔身上還有熱氣,執意要去另一家醫院再搶救。大家理解他的心情,於是又去,然而多了的,只不過又是幾張檢查費用單而已….
回到三叔生前住的小院裡,我似乎依然不能相信,這是一個剛剛失去主人的院子。那桌、那椅,甚至昨晚留下的剩菜,都那麼整齊的擺放著,似乎再一次等候主人來使用它們。陽光斜斜地照進院子裡,兩隻貓悠閒地趴在牆頭曬太陽,一隻小狗搖著尾巴和每個人套近乎…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生動。
這個小院似乎每年都沒有變化。記得過去每次過年,這個小院都是一大家人團聚吃年夜飯的地方。每次的「大宴」都必由我三叔掌勺,瘸著一條腿進進出出,笑瞇瞇的為大家送上炸魚、炸肉、炸藕荷,這些農村過年才置辦的「年貨」。而現在,一切如故,卻已人去院空。
然而,這之後的一切,卻是如此的「熱鬧」,打破了悲傷,打破了感懷,一切真正如一出諷刺的喜劇一般進行下去。
先是處理我三叔的遺體,因為還要去照看生死不明的三嬸,只能急匆匆把人裝進一個如塑膠袋一般的「袋子」,往「冷櫃」里一放,等待「出殯」後辦理喪事。大家請來村里一個專門操辦喪葬儀式的,長得其醜無比的人來指揮一切(據說必須長得醜的人才能做這個),村裡的人幫忙搭靈棚,有人開始按照輩份寫喪貼。女人們則七手八腳的燒水做飯,以酬謝這些來幫忙喪事的人。
我們幾個小輩都得「披麻戴孝」然後必須跪在靈棚面前,隨著儀式一次有一次的哭喪。還要組成出殯的隊伍,搖著紙番,拿著哭喪棒,隨著孝子一次又一次的走到村頭「伏地大哭」,後面的女人們更是要放聲「嚎哭」。我那弟弟甚是「乖巧」,一叫哭眼淚就能唰唰下來,而之前的幾秒鐘還有說有笑…而用來焚燒的物品中,竟然不是電視上看到的紙人紙馬,卻是「搖錢樹」、「紙別墅」、「紙奔馳」,這些死者生前不可企及的東西,彷彿死後一燒就全部實現了。在這如做戲一般的隊列中,我所有的悲傷與感懷被統統帶得不知何往,竟然必須以局外人的心態看著一切,才能適應這諷刺劇一般的場面。
隔日的火葬程序走得更是簡單,幾個親戚把遺體從「冷櫃」中拉出來簡單擦試一下,用剛剛從超市買來的一次性杯子、碟子,裝上一些瓜果剩菜,磕幾個頭,哭幾聲就開始火化。然後簇擁著校長這位「大人物」,商議報銷醫藥費的問題…殯儀館的每個環節都在想盡辦法的收錢,接遺體要錢、存遺體要錢、用大堂舉行告別儀式要錢,連賣骨灰盒的地方都是「琳琅滿目,各個價位一應俱全」。火葬場的宣傳牌上極為自豪的寫著自己的規模、歷史,還有辦理過多少多少次葬禮的「輝煌歷史」,彷彿在向你標榜著自己在這個「產業」內的地位…
情不自禁的倒出這麼多的記憶,似乎是和電影無關的,然而這些東西卻已壓在我心裡很久、很久。為何我們中國人走完著人生最後的「旅途」還是如此熱鬧,彷彿大家忙不迭的湊起來演了一齣戲,角色各就各位,粉墨登場,該賺人情的賺人情,該掙鈔票的掙鈔票。如電影裡那般溫柔的去對待死者,那般如斯詩意的去理解死亡的事情,究竟是否存在呢。
葬禮,也許本該是生者與死者相理解的最後機會。執意變成女人的兒子也罷,本該是乖乖女卻變成了暴走族也罷,在兒子記憶中模糊了面容的不負責任的父親也罷,溫柔地對待那已涼去的身體,還原成生前的模樣,是入殮師的責任,因為也是給生者,一個最後、最後的機會,讓他們真正看清死者的模樣,讓那生前無法消解的東西,消散而去,不讓死者帶著一點負擔而與這個世界告別。一切的一切,都該在最後的時刻,得到諒解、贏得尊重。
對「死」的理解,就是對「生」理解的另一面。也許只有對於理解死亡的人來說,他才會明白「生」對於人來說的真正意義是什麼。那一定不是物質、不是慾望、也絕非為了證明某種偏執,或者某種「偉大的存在」。我想這部片子要告訴我們的是,「生」的意義,無非是在這短短幾十年中,與自己有一段緣的人,好好相處,相互接納,因為那是你將撒手而去的時刻最不能放下的東西。
如果今天,就要與自己最親密的人作別,應該怎麼去理解他們。自己的爸爸、媽媽,還有將來的伴侶、兒女,也許我們之間會有各種各樣的不理解與矛盾,然而在這個生的世界,我們畢竟糾纏在了一起。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個極為複雜的個體,充滿著自身的矛盾和扭曲,所以我們勢必難以相互真正的理解。即便如此,還是趁著我們還能在一起的時候,相互理解,好好相處吧,因為在那最後的一刻,無論有怎樣的不甘心、不理解,終要撒手而去。與其讓所有等待那一刻的消解,不如趁著還能擁有,就彼此接納,然後在最後送別的時刻,痛痛快快的說一聲「謝謝你」,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