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再見

我愛你，再見

                  ——岩井俊二《花與愛麗絲》
>>>岩井俊二與青春
青春。年華。成長。馬不停蹄。
台灣多產那些畫面清新感情細膩的青春片，殘酷的，暴烈的，溫和的，平靜的。彷彿一直在挖掘少年心中那份最單純美好的淨土，然後一遍遍放大，呈現在污穢世界中漸漸被蒙蔽雙眼的人看。
而我想說的這部片子，不是台灣的，而是同樣以青春片著名的導演，岩井俊二的作品，《花與愛麗絲》。
他的電影總是有會抹上大塊鮮明的色彩，更有讓人記憶深刻的畫面。
《情書》中穿著紅色衣服的渡邊博子在茫茫雪天中哭喊著「你好嗎，我很好」的面容；《關於莉莉周的一切》里被綠草淹沒的白衣少年耳朵里轟然炸裂的音樂；《燕尾蝶》中固力果唱著《南海姑娘》時，胸前隱隱顯現的蝴蝶刺青；《四月物語》里榆野卯兔的那把紅雨傘和她緋紅的笑臉。
當然還有二零零四年的這部《花與愛麗絲》。


.>>>花與愛麗絲
片子的一開始，便是花與愛麗絲穿著同樣的制服一起行走的畫面，隨之響起的是簡單的鋼琴配樂，彷彿是悠然展開來的青春畫卷。一模一樣的衣服，一模一樣的年紀，甚至是一模一樣的年輕面容，誰也區分不了誰，然而隨著她們的成長，才能漸漸看到兩個完全不一樣的女孩。
故事在城鐵上發生，那一直向前奔馳而去的城鐵，像極了她們馬不停蹄向前奔馳的青春。
畫面中的陽光一直是充沛著的，透過城鐵的窗戶安靜地撒在少女純淨的面龐上。一起蹦蹦跳跳著玩鬧，一起喋喋不休著傾吐著所有女生會關注的話題，比如喜歡的男生。
愛麗絲拉著花去看喜歡的混血男生，還笑嘻嘻地說出「把弟弟讓給你」的話來，誰會知道身邊的好友已經偷偷地喜歡上了這個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訥的男生呢？又有誰會知道在她們以後的青春中，正是他打亂了所有平穩的步調呢？
時光不可能一直無憂無慮，在花粉的季節即將到來之時，有些不一樣的東西也在蠢蠢欲動了。
姑娘們偷拍城鐵上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掩藏著自己的小心思，管絃樂的配樂歡快地奏起，蹦蹦跳跳的音符，正是那樣忐忑不安卻又按捺不住的歡喜。
然而，這樣的小心思卻不欲為人知曉，花獨自一人承受著這樣的歡喜和緊張，在城鐵上昏昏欲睡後突然看到面前站立著的男生，依然誦經一般地喃喃念著單口相聲，一塊光斑映在他的臉頰上。
突然躁動起來的心，就像是隨之而起的音樂，以及自己奔跑的腳步。在黃昏的天空下，那幀跑動的剪影，是呼嘯而過的時光，更是從身上碾壓而過的青春。暗紅色的夕陽似是隱忍不發的秘密，躍躍欲試，就要噴薄而出。
迎來的是春暖花開的日子，少女穿著新的制服迎來嶄新的學期。畫面中色彩絢爛的花朵，洋溢著勃勃的生機。粉紅色的櫻花雨，飛絮一般的落花，紛紛而下，墜落卻並不代表終結。
會有一些不一樣的吧，果然是有一些不一樣的呢。

>>>花與宮本雅志
為了接近喜歡的男生，花加入了有宮本雅志的單口相聲社團，然而木訥的男生卻只會日日拿著小本子不停地練習。直到那個意外，不小心撞上門的那個意外，給了花一個契機，一個再也不尋常的契機。
學長能說出自己的名字嗎？
我，記得嗎？真的不記得了？
那麼向我表白的事情？
自此，謊言開始。無端而來的記憶喪失，無端而來的一段強行加入的過往，宮本雅志卻相信了這些。這本就有些戲劇化，可本就有些呆滯木訥的男生，似乎從來就不會懷疑。
「岩井又一次拿年少時的愛情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筆，讓人隨著他的愉悅節奏漸漸領略笑容背後的那一點點溫存，一點點傷感，那一點點成長所無從逃開的疼痛和憂愁。」
花開始在他的腦海里書寫自己的劇本，肆意妄為，和他一起進行所謂的「約會」。
花手上那洗不掉的泡沫，像是宮本雅志夢中的鼻涕蟲，粘膩著他，甩也甩不掉。終於決定問問花，關於那些在她電腦中發現的照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就在花按照他的要求點開電腦，發現了那一張張的照片時，宮本雅志那邊的誦經聲一起響起，像是冥冥中的讖語。
你到底是誰啊。
他終於問出。
為了能圓這個謊言，花不得不將愛麗絲拖入了這場謊言之中，給了她一個前女友的身份。


>>>愛麗絲
這一段似乎是愛麗絲的獨角戲，就在花與宮本雅志約會的時候，落單的愛麗絲只能一個人走路，一個人買東西，一個人喜一個人悲。
芭蕾舞場地中，一個個年輕的少女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柔和的光線打在身上，依稀看到朦朦朧朧的線條。如同德加的油畫一般，那些畫面厚實卻不沉重，溫柔得讓人不忍去打擾。一張張笑靨是最青春煥發的表現，那是人生中最純粹的年華，亦是讓人最嫉妒的時光。
「岩井俊二說，我嫉妒那樣的青春。於是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來記錄並封存起這些讓他嫉妒的青春。」
平和安寧卻又暗湧起伏。
單親家庭的愛麗絲撞見和男人約會的母親，卻在她的暗示下裝作不認識而離開。可隨之在家裡的時候，卻一本正經地說「你也已經是大人了，談戀愛要以結婚為前提，錢還是次要的。」
那個時候的愛麗絲可愛得讓人心疼，雖然只有一個天真甚至幼稚的母親，家裡也永遠都是亂糟糟的，可是她依然勇敢地成長著，像是樹一樣騰騰騰地冒出枝葉來，甚至想為母親遮出一方天地來。
永遠是管絃樂的配樂，清晰簡單，美好。
在一個人的時光里，愛麗絲被星探發現，獨自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面試，就算結果都是失敗，仍舊堅持著重複著。那張單純的面容，似乎總波瀾不驚一般。不會演戲，不會裝模作樣，在鏡頭前只會展示出最最本真的她。
以致於在和父親見面的時候，都保持著那樣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略微的生疏和陌生，父親笨拙地用鋼筆表達關心，表示希望看到她穿制服的模樣，可她卻只能撇開頭，說了一句「不好」。
跟了父親學了中文的「我愛你」，表面是不曾在意，卻在告別的時候對著地鐵外的父親，不自然地說出「爸爸，我愛你」來。
依舊是那樣悠長的絃樂，然而卻差點掉下淚來。
然而，父親說，這個時候不應該說我愛你，而是，再見。


>>>愛麗絲與宮本雅志
抱著懷疑的宮本雅志找到了愛麗絲，在綠蔭下問她關於自己那段失去的記憶。陽光透過層疊的樹葉間隙中漏了下來，有蟬鳴在耳邊嗡嗡地響著。
被拉入騙局中的愛麗絲雖然茫然，依然按照花的請求演繹著自己這個「前女友」的角色。
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這是我們初吻的地方。
宮本雅志以為自己慢慢復甦了一部份的記憶，因為在碰到愛麗絲時，會有撲通撲通的感覺，他以為這印證了他們戀愛的事實。
層層疊疊的綠色，漏下來的斑駁日光，已經突如其來的一場降雨。站在樹下的少男少女，以及他們年輕的面龐。
漸漸喜歡上愛麗絲的宮本雅志，蒙在鼓裡的宮本雅志，將這些傾吐而出的時候，心思縝密的花已然了解一切。
瓢潑的大雨中，花出門買感冒藥，看到穿著黑衣在雨中肆意舞蹈的愛麗絲。清脆的鋼琴奏起，接著是一段絃樂，更有跳動的節奏點跟著俏皮的響起。愛麗絲年輕的身體，無謂的神情，簡單得如同純白的紙。
然而誰都知道有什麼不同了，再也不一樣了。那些隱藏的小心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即使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可是卻無法再互相交付了。
即便如此，也要一起繼續著這一個謊言和騙局。


>>>花，愛麗絲與宮本雅志
三個人的關係到底穩不穩固？三個人的遊戲是不是更有趣？
蔚藍的海邊，在陣陣的浪潮聲中，兩個少女歡快地進行著這一場營造的遊戲，似乎這已是日復一日的青春中，突如其來的一份驚喜和意外。
關於紅桃A的遊戲，被風吹亂的紙牌，甚至紙牌背後的兔子，都像一場隱喻。
誰先找到紅桃A，那麼誰就獲勝。愛麗絲發起了遊戲，首先找到了那張牌。
「從今天開始阿正是我的了，和花分開。」到底是玩笑還是突然藏不下去的秘密脫口而出？愛麗絲倉惶的背過身，想掩飾一臉的尷尬。
究竟是誰贏誰輸，又有什麼意義？歸途的車子上，宮本雅志的兩手邊，兩個女孩紛紛昏睡著，靠在了男生的肩膀上。青春的意義，怎麼會在輸贏和得失上。
白色的小床飄蕩在湖中，周圍是蓊鬱的樹林，愛麗絲落寞的臉，又是因為不會表演而泄漏出真實的自己。
喜歡上了宮本雅志，怎麼辦。
喜歡上同一個男生怎麼辦。
被揭露開來的騙局，再也演不下去的失敗角色。
男生在海邊拾到的紅桃A，象徵著真正緣份的證據，然而卻不是在對的時間裡。愛麗絲摀住眼睛哭了出來。
那段《wo ai nee》的音樂逐漸響起。
午後的林中，陽光溫柔地流淌著，愛麗絲黯淡著雙眸交還那張牌。
請放到抽屜的最裡面，什麼時候如果看到了這個，就會想起我了。
我每天都會看的。
絃樂悠悠地拉扯開來，是落寞的傾訴，是掩藏的心事，更是無疾而終的愛情。
我愛你。
什麼意思。
秘密。
再見。
又是什麼意思。
秘密。
撒手放棄的那一刻是否會雨過天晴，即使沒有聽明白的宮本雅志，卻仍舊從她的表情中得知了一切。
文化祭中，穿著大花圖案和服的花艱難地掙紮著，那些曾經與愛麗絲的照片又出現在眼前。那般燦爛的笑靨，那般無暇的時光，終究是放不下的。
即便是咬牙從心裡挖出一塊肉，即使再血肉模糊鮮血淋漓，她還是忍著哭聲艱難地說出「如果學長喜歡愛麗絲的話，那一定是真正的愛情，愛麗絲是一個好女孩，和她在一起一定很幸福」的話來。
殊不知放手的那一刻，卻是燦若千陽。
然而，那又有什麼重要。

>>>Finally we are no one
「有一些新鮮而潮濕的愛情，有一些無法釋懷的意象，有一些堅毅或憂鬱的面孔。這是一個叫岩井俊二的製造幻覺的高手，他讓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青春，再一遍又一遍地沉湎於深不可測的記憶中」
一起成長一起蛻變甚至一起化蝶的過程中，花與愛麗絲永遠都是相依相伴的藤，即使遇到了宮本雅志這樣的一根美好的刺，也並不妨礙兩個人朝著陽光生長的勢頭。因為正是因為他，她們才會更加了解彼此，更加需索彼此。
「他從一開始就陷入了被動局面中，被兩個女孩喜歡的同時也被她們各自微秒的心理變化顛沛於股掌。很鮮明在這場女孩的詼諧遊戲中，宮本的存在多少有些落魄、有些莫名、有些倉惶。他的地位很卑微，兩個女孩摸索著用他替代心中的情感需要，卻最終仍然因為彼此間的默契與真情放棄了他；他的作用又不可忽視，兩個女孩從他身上感知到了彼此的重要。在這種改變里，她們的蛻變如同抽芽的枝條一樣清晰。」
兩個年輕女孩的成長，由此得到見證。
在最後愛麗絲面試的時候，跳起的那一段芭蕾，似是影片中最唯美的一段。暖的色調，從頭頂上傾覆下來的陽光，愛麗絲飛揚的頭髮和裙角。
絃樂再一次緩緩地響起，是她縱情恣肆的青春，耗盡了所有熱情和力氣。逆光中愛麗絲面部的輪廓，柔和，卻堅定。
「青春還是一種生命的律動，它蘊藏在少女的身體裡，當她翩然起舞時，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看到了它。」
在音樂將要停止的那一刻，岩井故意使愛麗絲最後的舞蹈變得冗長，動作緩慢優雅，甚至停滯了許久，即便如此，依舊無法留住那樣的時光，那樣無所畏懼，只有抒發心靈的一刻。
輕快甜蜜的絃樂下，還有隱藏在音聲下若隱若現的紙杯和木地板摩擦出的響聲，終於落幕。
「關於《花與愛麗絲》，有人說，這僅僅是一場在花園進行的下午茶，沒有失心瘋的兔子和詭異的牌局。是愛上兔子的愛麗絲在打發漫長青春期中的一個戀愛過場。畫麵包容了在思春期應該具有的一切美好，德加的芭蕾舞少女般的攝影，大片的荷花池塘和雨天樹下的告白。一切被降低了調子的顏色或者是回憶和其他，潛藏的並不為險惡未來所知的用心。」
「溫情脈脈的《花與愛麗絲》似乎一片和平與陽光，私底下卻是花與愛麗絲小心翼翼的躲避、游離和周旋。」
年輕的時候，少女之間的友誼就會是如此的吧。縱然有痕跡留下，卻是最美好最單純的痕跡，如同雜誌封面上，愛麗絲鼻子上的那顆紅色的青春痘。
那是青春留下的痕跡。
不由想起中學時代看過的一本關於青春的書，同樣是兩個性格不同的女生，懷揣著一樣的秘密，彼此隱瞞，又彼此交付。
即便討厭你，卻還是無法容忍別人欺負你。
即便討厭你，卻還是願意放手，請他和你在一起。
只因為「那些地址不明查無此人的無效年華，它們是世界上最絢爛的華麗，卻有著一張樸素的溫柔的臉。從來就沒人忘記過，並且將會一直記得。」
Finally we are no 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