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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M

M就是凶手/可诅咒的人/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8.3 / 168,533人    117分鐘 | 110分鐘 (2004 Criterion DVD edition) | France:118分鐘 | Germany:105分鐘 (2000 restored version)

導演: 佛瑞茲朗
編劇: Thea von Harbou 佛瑞茲朗
演員: 彼得羅瑞 Ellen Widmann Inge Landgut Otto Wernic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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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註銷]

2009-07-01 16:18:11

犯罪與罪犯:司法權力的精神病學化


這部片子給我最深的印像是沒有人物,或者說只有一個人物。除了M之外,其他所有出場的角色(警察、黑幫、父母、孩子、乞丐、民眾……)都只有抽象的身份,而沒有具體的面孔。通過人物的缺失,電影告訴我們,在這起針對兒童的連環謀殺案中,真正重要問題只有一個:兇手是誰?請注意,不要把這個問題同以下問題相混淆:誰是兇手?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它們的根本差別在於:追問「誰是兇手」的法律,運用的是「犯罪-懲罰」的司法機制;而追問「兇手是誰」的法律,運用的是「罪犯-認識」的醫學機制。

什麼叫做「罪犯-認識」的醫學機制?簡而言之,首先,這種機制關注罪犯主體(他是誰?他具有何種性格、持有何種觀念?他的精神是否正常、心理是否變態?)多於關注犯罪行為(他做了什麼?應該受到何種懲罰?),其次,這種機制相信,無論是審判案件還是制止罪行,最為關鍵的環節在於「認識罪犯」,尤其是在病理學的意義上認識罪犯的精神結構。最後,治療取代了懲罰,成為司法權力的運轉邏輯。比如,死刑不是出於殺人償命的正義原則,而是出於一種對社會的治療,像割除腫瘤一樣消滅危害社會的罪犯。


福柯告訴我們,精神病學插手法律領域始自19世紀初,與之相關的是1800至1835年間發生的一系列格局大致相似的案件:

1,莫澤葛(Metzger)報導了這樣一個案件:一位獨居的退休官員日益迷戀上房東太太的孩子。一天,「沒有任何動機,也沒有任何諸如憤怒、傲慢或復仇之類的激情衝動,」他攻擊了這個孩子,用鐵錘砸了孩子兩下--儘管最終未出人命。

2,塞勒斯塔特(Selestat)案件:在阿爾薩斯,在1817年的嚴冬,當饑荒襲來時,一個農婦趁丈夫離家工作之際,殺死了他們的小女兒,割下孩子的腿熬湯。

3,1827年在巴黎,女僕亨里特•科爾尼耶(Henriette Cornier)來到其僱主的鄰居家中,堅持要鄰居女兒在她那兒待一會兒。鄰居起初有些遲疑,最後也同意了。但是,當鄰居回來接女兒時,科爾尼耶剛剛殺了她,把頭割下來扔到了窗外。

4,在維也納,凱薩琳•齊格勒(Catherine Ziegler)殺了自己的私生子。審判時她解釋說,自己的行動是出於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以精神錯亂為由,她被宣告無罪開釋。但她宣稱,最好還是將她關在牢里,因為她出了獄還會這樣做的。十個月後,她又生了一個孩子,並即刻將之殺死。在審判時,她宣稱自己懷孕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殺死自己的孩子。她被判死刑並當即執行。

5,在蘇格蘭,一個叫約翰•豪伊森(John Howison)的人潛入一所住宅,殺死了一個他幾乎不認識的老婦,但他沒有偷竊任何東西,也沒有躲藏。被捕後,儘管證據俱在,他卻矢口否認這一事實。辯護律師辯稱,這是一個瘋子的犯罪,因為犯罪沒有實質動機。豪伊森被處死了,行刑時,他對一個官員說,他真想殺死這位官員。這番話後來被認為進一步證實了他的瘋病。

6,在新英格蘭,在一片空地上,亞伯拉罕•普雷斯科特(Abraham Prescott)殺死了與他相處一直很好的養母。回到家中,當養父詢問時,他淚流滿面。普雷斯科特自動供認了自己的罪行。後來他解釋說,當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牙痛征服了自己,然後就什麼也不記得了。調查後來確認,他曾在晚上攻擊過他的養父母,這個行為被認為是夢遊發作的結果。普雷斯科特被判處死刑,陪審團同時也建議予以減刑。儘管如此,他還是被處死了。

尤其重要的是,這一時期的精神病學家霍夫鮑爾〔Hoffbauer〕、埃斯基羅爾〔Esquirol〕和喬吉特〔Georget〕、威廉•埃利斯〔威廉 Ellis〕和安德魯•孔貝〔Andrew Combe〕等不厭其煩地提到這些案件以及其他同類案件。通過對這些案件的反覆言說,精神病醫學為法律領域構建了一種新型的惡魔形象——精神病罪犯。「犯罪精神病學第一次宣告自身是對這一惡魔的病理學研究。」


福柯並不是認為,如果沒有精神病學的構建就不存在「惡魔」;他所提出的問題是這樣的:精神病學以何種方式改變了法律的關注重心(從對犯罪行為的關注,轉變為對罪犯主體的關注);司法意義上的懲罰如何轉變為病理意義上的治療;通過以上兩種轉化,「權力」如何獲得一種嶄新的形式,成為精神病學化的權力?

讓我們回到電影本身。給我印象頗深的另一個場景是「平行會議」。為了捉拿兇手,警方開會討論;而黑幫成員們也聚集在一起討論同樣的問題。儘管出於不同的目的,但無論是警方還是黑幫,都希望將兇手繩之以法。導演運用蒙太奇和相似的佈景,突出了兩場會議的平行性質,似乎是要告訴我們,在如此殘酷、如此變態的罪犯面前,通常意義上的正(警察)邪(黑幫)對立完全被消解了。黑幫再違法,也遵守著起碼的人性原則,而M卻是反人性的,他是絕對的邪惡。

福柯告訴我們,現代社會的善惡對立是司法權力的運轉根據;現代司法從根本上說是對他者的治理。因此,權力需要製造一個他者。不僅警察需要黑幫,而且警察和黑幫所組成的社會需要一個絕對反社會的M。而在精神病學化的意義上,M作為絕對的邪惡,又恰恰被去除了善惡的道德性質:他不是壞人,而是病人。作為一個精神病罪犯,M是社會自身的疾病。因此,權力的責任在於認識、診斷、治療。我們已經說過,現代司法的懲罰制度(尤其是死刑)的運轉邏輯並非出於惡有惡報的正義原則,而是出於一種醫學原則:罪犯的生死和道德無關,這是一種針對社會的治療。

到目前為止,醫學化的司法更多體現了一種現代性的進步。然而它也帶出了現代性的獨特問題:首先是法律的去正義化危機,其次是構建絕對他者的危險。生活在現代社會中心的我們是不會體會到這種危機和危險的,除非哪一天我們也被不幸地診斷為瘋癲、不正常,淪為「社會的疾病」。誰也不知道這會不會發生,不過,也許一直以來,我們暗地裡早已是作為潛在的精神病人而得到治理?這聽上去很荒謬,不過,至少福柯認為,這才是不折不扣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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