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更好的生活

    如果不是眾多推薦，我大概會刻意迴避名字中赫然寫著「入殮」兩個字的電影。因為我對死亡的恐懼源遠流長。然而還好，電影絲毫沒有聳動色彩；同入殮儀式一樣，以平緩溫情的節奏一層層鋪墊、一層層的推進展開⋯⋯所以還是台灣譯名《送行者》更貼切。
    影片開始於一片混沌的陰冷雪天，大悟和社長開的小車點著如螢火蟲般微弱燈光，艱難行駛在去「入殮儀式」的路上⋯⋯ 他的處境比這個天氣好不了多少。
    轉到送行的儀式中，卻是一副溫暖祥和的景像。死者的臉龐恬靜優美，如同睡夢中的孩子，即將走上回家的路。對於一個因自己異於常人而飽受外界欺凌親人不解的人來說，也許那真的是一個更好的世界。祈禱、按摩、退去外衣、擦拭身體⋯⋯再輕輕地為他們化妝⋯⋯就像還活著一樣，就像對待愛人一樣。沿著大悟溫柔寬容的目光， 父親終於正視變性的兒子⋯⋯終在失去他的一刻說出：「看到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起來⋯⋯啊！他是我的孩子啊。即使扮成女孩子，還是我的孩子啊！⋯⋯」為什麼我們總是會忘掉一些非常簡單的事情：孩子出生的一刻， 父母視之為天使視之為禮物⋯⋯但當他長成一個獨立的人，尤其是不同於我們的期望時，他就是孽障是負擔⋯⋯愛的名義之下，卻是自我意志的無限膨脹。失去時才知道知道珍貴，是人類宿命的弔詭。死正是是永遠的告別，告別又是死亡的一點點。有此敬畏之心，才會更好的去生活更好的去愛。此時的入殮師更像是一個引路者，送走死去的人，為生者找到來時的路⋯⋯
曾經也是孩子的大悟，在父親影響下學琴，就職於一家小樂團。隨著樂團的解散，技藝不高的他，很難再找到一份樂手的工作。思量再三，決定放棄大提琴⋯⋯那一刻：「竟意外的輕鬆，覺得一直以來的束縛解脫了。自己以前堅信不疑的夢想，並不一定是夢想⋯⋯」對於一個沒有多少天賦的人，卻用音樂來證明白己的生命，生命的巨大壓力可想而知。然而擁有過人天賦的澳洲鋼琴家戴維•赫爾夫戈特的生活也並不輕鬆：他的父親望子成龍，逼迫戴維苦練鋼琴，甚至不切實際地讓兒子挑戰號稱「世界上最難演奏的作品」 《D小調第三鋼琴協奏曲》。戴維在父親的巨大陰影下，最終崩潰⋯⋯沒了藝術重壓的戴維反而補上他缺失的孩童生活⋯⋯重獲成功。生命永遠高於小調、高於藝術，只有生命才能讓樂譜上沉寂的樂譜跳動⋯⋯在一次次與死神交接的過程中，大悟對生命的感受也一步步遞進：聖誕夜在辦公室演奏，在高崗上演奏⋯⋯當音樂成為他表達生命的手段時，對他才有了意義 ，不再是他夢想的負累 。藝術之於生命，不應該是證明白己的途徑，而是表達自我的手段⋯⋯如此才會更自由、更好的生活。
因見大悟讚美死者，佐佐木社長讓他來主持一次，在擦拭身體的過程中，卻發現美女竟是男兒身⋯⋯這個小小的變奏，打破了壓抑的氣氛，觀眾的心也跟著放鬆了下來。影片中穿插著大悟很多誇張而滑稽的表演，用這種自嘲逗樂的方式表現自己身處的種種困境，是我非常尊重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尤其是這樣一部沉重主題的電影，更讓人感到舉重若輕。並且，這部電影緣起自男主演本木雅弘想演入殮師的願望，經歷了無數的困難，自己去找製片、編劇⋯⋯這樣一部電影萌芽於這樣一個單純真摯的願望，使我真正的對日本人產生了深深的敬意。也許正因為如此，影片才能如此平和、 不偏不猗，直指人心。
記得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從北京趕回老家。一路上積蓄的悲傷在踏進家門的那一刻迅速凝固：人已經放進水晶棺材，屋裡跪滿了我不認識的同門親戚⋯⋯傳來一陣陣哭喊聲⋯⋯大概是情緒空間太飽滿，我的傷心已經沒有了安放地。眼淚竟然一滴也掉不下來。後來在家族長輩的要求下，還搭了戲台吹吹打打；守靈的婦女們輪流打去麻將⋯⋯這沒什麼奇怪，在我的生活中太常見——對待死亡通常是兩種：極度恐懼與極度無所謂⋯⋯我的家庭教育屬於前者：死是不能隨便說出口的字眼。尤其是過節，口無遮攔必定遭遇聲嚴厲色。這是典型性中國老百姓的死亡觀。 對於一個人人都將面對，完全平等的最終歸宿，卻有如此大的恐懼，實際上是對生無節制的愚蠢貪戀。 然而這樣逃避死亡的方式並沒能帶來對死的敬畏⋯⋯ 我們可以偷吃祭品台上的食物，在靈棚的背後支起麻將桌嬉笑怒罵⋯⋯因為不願死所以怕苦怕累怕付出，怕一切與自己的安逸狀態相逆的東西。這一切都來自於貪婪。所以尊嚴、理想、愛與美都不在我們的字典之中。然而我們仍然有葬禮有儀式⋯⋯那是要做給別人看的，要讓別人看到我們的悲傷我們的孝順⋯⋯當這一切都結束，一家人才總算坐在空落落的屋子裡，真正悲從中來⋯⋯我們就是活在這樣一個虛華的沉重的盔甲之下，留給自己身體的、內心的空間卻太小。所以我們拍不出這樣一部真實面對自己內心的電影，大部份是擺闊鬥富式的大片；所以我們也看不到自身素質實質性的提高，有的只是GDP的攀升。如同偽劣鋼材砌起的摩天大樓；如同虛弱怕事一身肌肉的壯漢⋯⋯脆弱程度可想而知⋯⋯
如同我們都會死去，我們也都有缺陷；面對死亡就像面對我們的缺陷⋯⋯接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上路，才能有機會讓自己變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