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斷片

夜深了，阿六在隔壁喊：「快來看快來看，中國電影！」
在這片神奇的南亞土地上，深夜一點半電視台放送的中國電影，無非是默多克他家從邵氏公司貨倉挖出來的七十年代港片，對我來說唯一的觀影價值就是鄭少秋、成龍、周潤發他們一點褶子不打、還有青春痘印的臉盤。
我這樣期待著，在看到劉燁那清瘦昂立天地間的身影一剎那，簡直不知道是該按住突突亂跳的小心肝，還是該把一聲會引來房東的尖叫扼殺在嗓子眼。文藝腔地說，那是一種故友不期然而相遇般的沉重的幸福。
即使只為劉燁，也值得推薦。
小投資文藝片，容易輸在起跑線上。看到偶爾對焦不準的定格，我不厚道地想，是不是投資都付了大牌的影酬，以致於連一個好的攝影團隊都請不起。畫面構圖感的欠缺、運鏡的生澀到了一定程度，即使電視台版本切窄了畫面，也不至於這樣。影片的基調似乎是晦暗的，晦暗色調其實很容易形成強烈風格，導演偏不，他偏要經常陽光一下，陽光中雜亂一下，我寧願相信是人家有個性、不落窠臼，但也不用跟中學生作文似的：切到北京就晦暗，切到美國就燦爛；人一亂想就晦暗，人一高興就燦爛。到影片高潮時，鏡頭再也緊張不起來了，就這麼不明不暗著。
《暗物質》的畫面受故事支配，而不是主動表達故事，把本來可以「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的畫面拍成了電視劇。
這樣水平的製作能成功，還是把好鋼用在刀刃上。觀眾什麼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梅里爾彪悍的演技，就算受得了，也受不了劉燁幽怨的小眼神兒。

這不是一部需要把自我抽離來看的電影。導演對共鳴的追求，幾乎到了刻意的地步。似乎對他來說，畫面什麼都是皮相，共鳴才是真的，人物才能引起共鳴，細節才能塑造好人物，好演員才能演活細節。

洗腳，也許比京劇更能代表中國文化。
在國外，只有不看京劇的，沒有一來就不洗腳的。特別是做客的時候，在人家家裡總不能提出要泡腳吧，只能藏著掖著沖一衝，難受；看老外不洗腳不洗澡就上床睡覺，也難受；印度一般人家不備熱水器，早上起來，主人家三番兩次委婉地催著我「趁太陽沒把自來水曬熱，趕緊洗澡」，拒絕吧，人家同樣會難受；真洗呢……我不是Chairman Mao，衝著冷水澡也難受。我曾想，那一天全世界人民都早起洗澡睡前洗腳了，天下大同就實現了。
在美國或在印度，海外華人遭遇的文化混亂當然不盡相同，但這最不普世的混亂本身倒是最普世的，與認同無關，甚至與文明衝突無關，而與隔閡有關，與博弈論有關。面對面是天涯的距離，不能辯白，無能為力。《暗物質》的微妙之處在於展現這種無力感，無論是劉星室友洗腳擦腳的鏡頭，還是留學生們在京劇劇場一閃而過的百無聊賴表情，有心人才能發現和記錄，有切膚之痛者方能嚼出味道。

炒雞蛋的英文，必不是「fried egg」，也不是「scrambled egg」，「omelet」接近了，但也不完全相似。
把雞蛋打起泡，下炒鍋裡熱油微炸，輕輕翻動蛋液使其受熱均勻膨脹，大火翻炒至金黃起鍋……據說拿來考廚師，就這一道題就夠了。
我不信，不然國內得有多少廚師啊！
大多數中國成年光棍都面對過這道題的考驗，不管在地球何處，非要大火飛煙才痛快，非要炒鍋旺油才精彩。在中國式炒蛋面前，平底鍋、烤箱、起士、黃油……一律無法施展。導演明明了解，人們對炒雞蛋的記憶是如此鮮明，以致於用劉星母親炒雞蛋的鏡頭來渲染他的家庭背景，絲毫也不會造成單薄之感。就這樣一個小小細節，能喚起一個群體對家的記憶，萬無一失。

答辯委員會之狡猾，在於他們給答辯者當頭一棒的時候，不是直接反駁論文觀點，而是批判所用的方法論。劉星答辯時的尷尬一幕，幾乎讓人感同身受。經歷過「方法論霸權」的尷尬者才叫科學家，《生活大爆炸》那樣兒的，不是！
劉星在我身邊、在我自己身上生活過——除了那一嘴爛英文之外，除了「北京大學專業第一名、第二名」這句青春小說般的設定外，他的自信、希望、單純、焦慮、急躁，消沉……難道不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求學的苦旅通常不會這麼猛烈，不會這麼猝不及防，一般背後既沒有很深很深的一潭水，也沒有很大很大的一盤棋……而是就那麼瑣碎地煩惱著，在越來越熱的水裡掙扎。《暗物質》講了一個幾近駭人聽聞的、有望於諾貝爾獎的青年才俊被權威迫害的故事，這甚至都不是星空中能看得見的那一部份，而可能只是望遠鏡頭上的灰塵。我以為講這麼一個故事的原因在於，越是簡單的因果，越是有力。
故事還是皮相，表達的情緒才是真的。
在社會求生，要與現實格鬥，求學則要與真理格鬥。越是高姿態轟轟烈烈的愛情，越可能夭折；越把真理看得崇高，真理越是遙不可及。我猜度，這才是劉星在走上絕路前最後的發現，這個發現壓垮了他，他把自己撕裂了。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