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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In the Mood for Love

花样年华/

8.1 / 168,190人    98分鐘 | Poland:94分鐘

導演: 王家衛
編劇: 王家衛
演員: 梁朝偉 張曼玉 潘迪華 Lai Chen Ping Lam S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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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13 20:00:45

人生若只如初見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

看見螢幕上的黑底白字,我已經不再好奇王家衛即將敘述的故事,而是在安靜猜想他將以何種語氣和姿態。

一九六二年,香港。王家衛式的開頭,赤裸裸的數字,彷彿宣言一般傳遞著他對於時間這種東西愛恨交織的微妙情感。我想知道假如時間是一種真實的東西,它會什麼形狀,它會什麼顏色。我想時間一定是複雜的東西,無所謂起始也就無所謂終止。它一定撕裂了很多人的傷口,所以它看起來有疤。

他們在狹窄的樓道里碰面,僅僅打了一個照面,不經意的一瞥,短暫得如同花火。彼時,她穿著天藍底上繡大朵玫瑰花的立領短袖旗袍,眼線細細地挑上去,於是掩藏不住的風致從眼角眉梢一點一點洋溢開來,不動聲色。是否五月的晴天,閃了電。命運的藤蔓已開始曲曲折折延伸出幽暗的觸角。

我早已習慣遠遠站在某扇窗口外打量著裡面人和故事,用眼光撫摸過時間的背脊,享受著先知一般的從容不迫,自以為眼光犀利,卻總忘記了跳脫出來打量自己的生命,回憶裡多少次不經意的擦肩而過,電光石火的一瞬原來預示了劫數的開始,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拎著保溫瓶走在仄仄的小巷的石板路上,風姿綽約。優雅的華爾茲不疾不徐地想起,低低的提琴奏響了一個女人淒清的寂寞與惆悵,縱然她穿著那麼合體的素色旗袍,渾然一體,臨水照花。舊照片的色調里,情緒被把握到極致。

在看影片的過程中,我一直在腦中構想著這樣一幅畫面:上個世紀60年代的香港的某條不知名的民巷裡,一個怪異的小男孩總是安靜地坐在某個角落裡打量整個世界,縱橫交錯的晾衣繩,昏黃的街角路燈,款款走過的女人,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咯咯作響,舊牆上剝落的俗氣的廣告紙,曾經艷麗的顏色已經褪得剩下了最後的暗紅。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曾經是那個小男孩,我們或孤獨或爛漫的童年裡貫穿了這樣點滴的物象,然後我們長大,學著遺忘,童年的記憶如同在沙地上堆砌的城堡,起身的瞬間轟然倒塌,甚至來不及灰飛煙滅地悲壯。多年之後在這個不經意的時刻看到一些熟悉的畫面,邈若山河,潸然淚下。

忘記的人忘記,沒有忘記的人將它回憶。或許是捨不得忘記,於是王家衛

成了導演,在他的電影裡可以感受到太多個人化的東西,卻不覺得反感。

故事的敘述極其內斂含蓄,有著許多不動聲色的小細節。粉色的手袋,別緻的領帶,日本來的郵件,小鍋熬成的芝麻糊,進門的繡花拖鞋和出門的尖頭皮鞋……一幕一幕舞台劇般的場景,開始得不著痕跡,收束得乾淨俐落,斷續地勾勒出模糊的故事脈絡。這是導演和觀眾之間的小遊戲,正如小說的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小心計,悠然心會時,只消輕輕一個微笑,感覺像是心裡驟然打開了一朵花,在秋日的陽光里恬靜愉快,妙處難與君說。

導演是一個畫面感很強的人,很多有意思的鏡頭值得一再玩味。譬如,開門。慣性思維中,開門永遠都意味著一張臉,或男或女,或英俊或醜陋,或興奮或沮喪,在迎面的瞬間一覽無餘。而花樣年華里,開門的瞬間被處理成了側臉的描摹。很少有機會從這個角度觀察站在門外的人,於是門內人轉為一種隱藏的資訊,巧妙地把周太太和陳先生兩個人物隱成了不寫之寫,而門外人的一顰一笑顯得更加意味深長。

張曼玉敲開了周太太的房門,她知道丈夫在裡面。她極力想要掩藏的焦慮,懷疑,憤怒都壓制在閃爍不定的眼光和微微顫動的唇角里。你一個人?這麼早回來?你哪裡不舒服,我有藥。好,我打擾了。門關了,她呆立在門口,神情落寞而蕭索。我在想她為什麼沒有衝進去揭穿真相,為什麼寧可在浴室裡嚎啕大哭卻不肯向自己丈夫求證。後來,張曼玉問扮演自己丈夫的梁朝偉:你外面是不是有一個女人。梁朝偉開始還爭辯道:沒有。張曼玉說:你不要騙我了,你看著我,我問你,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一個女人?於是梁朝偉回答:是。一個巴掌扇過去,卻停在了半空中,垂了了下來,她的神情在瞬間蒼老。梁朝偉問:你怎麼了,他已經承認在外面有個女人,你還打得這麼輕?我沒想到他會回答得這麼乾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就是女人的回答。

「我愛你,這感情不是朝夕可以改變,可你終究將真相刺入我的心扉,你可知真相是怎樣銳利的一把刀子,以致於我再尋不到合適的語言向你表述,心已經死,愛當奈何,所謂愛,再不能成為我駐足停留的理由」。這是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讀到的。作為女人,她並非痛恨欺瞞,她所痛恨的,是他竟敢揭露了真相。

   他們在各自配偶背叛的陰影下,本能地靠近,小心翼翼地壓制著自己的情感,誰都缺乏跨出一步的勇氣,這是一種太矛盾又太無奈的心情。上海的天空時常給人這樣的壓抑感,整片天低低壓下來,極目遠眺,遠方的遠方依然是深重的陰霾,仰頭,冷風吹乾了眼眶,偶爾有雨滴落在眼裡,生生地疼。當她得知他的即將離開,鬆開他手後的反應是緊緊掐住自己的胳膊,是不是只有在失去的剎那才察覺到生命彷彿被抽掉一塊骨頭,虛弱,只是一切都不可挽回。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這是一句頗具誘惑力的台詞。很多時候選擇看似成為一種可能,但卻在一個轉身後毫不留情地破滅在面前,生活並不給我們太多選擇的餘地。每個人的生命中是不是都會出現這樣的人,他們有如夏季清新的風,輕快地撲面而來,來自某一片陌生神奇的海洋,只消一秒的功夫,你便不會忘記那種微咸而清涼的奇妙感覺,然而在下一秒,這種感覺只能永遠成為回憶,縱然沉醉,我們註定是這塊土地上的植物,不能跟隨它飄蕩飛翔。意外的際遇讓生命豐盈而痛苦。

塵埃落定。生命就這麼交錯,然後分離。

當她再次回到那幢樓時,已經是物人皆非。我時常驚異,為什麼在我們沉浸於其中的時空裡總覺察不到變化,而一旦抽離,眨眼的功夫,已然滄海桑田。「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已經不存在了」人生的幻滅感莫過如是。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這是一句頗為弔詭的說法,有許多解讀的可能。而我想在此時,暫保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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