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是「現代性」的自我救贖？

「性」是「現代性」的自我救贖？
——今村昌平《赤橋下的暖流》觀影隨筆
文/張洪彬

電影中，被稱為藍帳哲學家的流浪漢的一種脫離主流、自甘邊緣的人生哲學，一點一滴地融化進公司小職員的隨大流的價值觀中。
流浪漢臨終告訴男主角：「自由的真正意義在於為自己設想及找個結論，一個令自己快樂的結論」。
男主角:如果腦子想壞掉了也沒有結論呢？
流浪漢：那就是天意了。
男主角：何不隨大流？
流浪漢：那是不對的。別讓別人幫你做決定。一定要有自己的意志，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就等於失去了人性。但最終都是天註定。
這樣一種人生哲學基於個人意志自主，是一個典型的個人主義的人生價值觀。按照奧克肖特的看法，這種個人主義的倫理哲學，是近三四百年才真正成為主流的。那些意志堅強，樂於自我決定，善於自我作主的人，認為未經自己的理性思考就服從於他人，是非人性的，或者說，是有悖人之為人的價值和意義的。基於這種倫理哲學，政府的職能就只是作為一個消極的裁判者，處理個體之間的紛爭，而非指定統一目標，規定一致的價值觀。
然而，這個流浪漢與男主角的另一段話則顯示著現代社會的建築規劃，往往是壓抑性的，它壓抑個人的自我決定，壓抑個人的自主性。
流浪漢：你應該再考慮一下，直到你的腦細胞爛掉。
男主角：我的老闆總說我太猶豫，不夠果斷。
流浪漢：那隻證明你考慮不夠。企業文化，你看，他們不需要員工思考，他們要的是只幹活不發牢騷的傻子，就像監獄。
流浪漢對於企業文化的概括包含著深刻的洞見。他與馬克斯.韋伯有共同的憂慮，那就是現代社會的官僚制問題。不僅僅政府是按照上下等級的命令-執行的模式來建造的，作為現代社會最為重要的組織方式的現代企業本身也是以這樣的模式來構建的。官僚制的最為重要的特點是上下等級的嚴格區分，命令與執行的嚴格區分。這種上下關係之間不會有平等的理性對話，下級是不准質疑的，唯一可能的違抗就是離開，個人自主性被吞噬掉。流浪漢說得很好，他們不需要員工思考，他們要的是只幹活不發牢騷的傻子。前幾年書市有一本書賣的很好，題目叫《執行力》，強調的正是作為公司員工的核心品質。
依照韋伯的看法，官僚制是工具理性的表現和結果。在一個需要達成的目標面前，所有有利於達成此目標的都是工具，能為此目標做出最大貢獻的就是最好的工具，自然資源固然，動物亦然，人也不例外。對於站在塔尖上的領導者來說，所有下屬都是他的工具。官僚制的監獄是現代人用自己最引以為豪的「理性」來建構的。這總讓我們想到邊沁最為精巧的設計——圓形監獄。在這個為最精巧的設計之中，只需要在圓形監獄的圓心安排一個人作為看守，就可以監看整個監獄。在嚴格的官僚制社會中，獄長就是站在圓心的那個領導者；當然，更為精巧的設計則是，下屬的中層幹部則既是坐牢的，也是獄卒。
電影中的流浪漢，拒絕進入這個監獄，拒絕被豢養，他自甘邊緣。他當然沒有進入公司，也沒有進入大學，也沒有成為公務員，他住在海邊的垃圾堆一樣的棚戶里，但是他讀很多深奧的書，為自己設想，追尋一個令自己快樂的結論。人一生短短幾十年，極其短暫，極其脆弱，細微得肉眼無法看見的病菌也可以讓人腐朽，被萬千蛆蟲糟踐；瞬間的高空失足、街道上撕心裂肺的緊急剎車聲、戰場上零點零幾秒的槍響都可以使人變成一灘血和漿糊，連哭泣、嘆息都來不及，更不用說為自己的一生做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結論。如此脆弱的生命，我們如何自況？這是一個太過沉重、太過殘忍的問題。很多很多人都會避免去想自己也會死亡的問題，太多太多人拒絕去觸碰這個讓人絕望的命題。這是一種無法承擔的荒謬、絕望、殘忍。藍帳哲學家大概是為自己找到滿意的結論了，他怡然自得地住在海邊逼仄、髒亂的棚裡，曬太陽，傾聽海鷗的鳴叫。也許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去赤橋邊尋找舊愛。
男主角是一個公司職員，他必須忍受老闆的指責，面對客戶他必須卑躬屈膝，從來不說「不」。他是官僚制下一顆棋子，一個工具。儘管如此，但是他滿懷希望，自己的家庭、工作都很有保障，他也可以心滿意足地走向墳墓。可是，在他年齡已經不小的時候，公司破產了，他失業了，沒有收入了，無法養家餬口了，老婆孩子離他而去了。他的世界崩塌了，他的哲學基礎正在遭遇侵蝕。他本來是為尋寶而去赤橋邊的小屋，可是赤橋邊小屋的女人的澎湃春水讓他依戀，海邊小鎮的捕魚生活漸漸讓他怡然自得，小鎮的陽光撫慰了他。他終於懂得，流浪漢讓他尋找的「寶」不是金佛，而是女人的私處、小鎮的陽光、小鎮的生活方式，它代表著另一種人生哲學，不是永遠奮鬥，不是超越自我，不是平步青雲，重要的是要為自己設想和尋找一個結論，尋找自己想要的生活，確定自己想做什麼樣的人，自己要做什麼樣的事。他從城市的白領蛻變為小鎮的真正的漁夫，沉湎於女人的春水。他被動地被官僚制所拋棄，卻不知不覺中轉換了人生哲學，主動地擁抱了一種新的人生價值，他找到了另一個自己。
然而，我們站在更高的角度會看到，導演讓男主角最後選擇的，也即是導演自己選擇的人生哲學，是一種浪漫主義，它雖然對於現代社會的官僚制和工具理性的背離，提出了對現代性方案的尖銳的質疑，但是不足以構成挑戰，因為它無法成為一個可複製、可為更多人接受的替代性方案，這就是浪漫主義的侷限性之所在。當今世界對現代性方案有很多非常站得住腳的批評，但是我們仍然在現代性里越陷越深，我們無法跳出泥淖。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