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焰中涅槃重生——西班牙語電影中的男性之愛

在烈焰中涅槃重生——西班牙語電影中的男性之愛

一，西班牙電影《慾望法則》與阿根廷電影《烈焰焚幣》中的男人

他願用整個生命換來在他身邊的一個小時，一小時的繾綣纏綿，他將全身心的熱情傾注入身邊所愛的男人，臨別的時刻，他為他蓋上被單，溫柔地叮囑一聲「小心別著涼」，扣動扳機的那一瞬間，槍彈和他的靈魂碰撞出一朵最絢麗的光，那道光點燃了另一個他心靈最深處的火焰。他用生命的最後一個小時為他創造了一個新的生命，一個與愛緊密結合的生命。他追隨他而去。燃燒的火焰是他們生命激情的燦爛見證。——西班牙電影《慾望法則》（《慾望的規條》）

他和他置身於警車包圍的槍林彈雨之中，卻旁若無人。他們將冒著生命危險劫來的鈔票化做了一堆熊熊的烈火。燃燒吧，火鳥！燃燒吧，我的愛人！在火光的照耀下，兩個男人宛若兩個守護愛神的古希臘武士般英俊奪目。生命彌留之際，他們貪戀地親吻著彼此，似乎要將自己整個生命通過嘴唇灌輸給另一個與自身靈魂息息相關的生命。為了這個激盪全身心的親吻，他們交給對方的，是自己全部的，完整的，從身體到心靈的——生命！——阿根廷電影《烈焰焚幣》

在阿根廷導演Marcelo Piñeyro的鏡頭下，男人是剛烈的代名詞，是雄武英俊的化身；他的電影，無論是反映異性戀男性兄弟情誼的《迷色嫌疑犯》，還是揭示同性戀男性內心世界的《烈焰焚幣》，都是以關注男性情誼為中心的男性主義作品。這些男性主義的電影作品在螢幕上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又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男性，從而顛覆了父權社會沙文主義為核心的電影中我們通常見到的那些為權欲，財富和美色勾心鬥角的男性看似風光無限的形象。

認真審察Marcelo Piñeyro的電影，我們就會發現，導演是以一種近似悲憫的情懷在關注男性的內心世界，男人，在導演的鏡頭下，他們或者如大地上高不勝寒的奇崛山峰，威武冷硬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顆比火還要滾燙赤誠的心；他們或者如滾滾激流中昂然屹立的砥柱，錚錚傲骨扛起的是人生沉重的苦難。《烈焰焚幣》中的兩個男人，攜手共闖險惡叢生的江湖，不由地讓人想起香港電影《愈墮落愈英雄》中由方中信和陳錦鴻主演的那一對同生共死的兄弟愛人，《烈焰焚幣》是根據1965年發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蒙得維的亞的真實事件改編而成。在阿根廷，人們稱呼他們是一對同生共死的雙胞胎兄弟，而事實上他們也早在潛意識深處認定了對方就是與自己血肉相連不可分割的一部份。誠然，對於片中的兩位男主人公來講，這種心心相印的情感是不需要說出來的，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親密的握手，彼此就能深切的明白。電影很好地把握了兩個男人沉默無言卻「此時無聲勝有聲」那種含蓄而深沉的情感。NENE常常憶起兩人的初會，當時ANGEL把自己的酒瓶放進他的懷中，並伸手去拿他唇間的香菸。煙霧繚繞，你進我退。彼此交換眼神「天雷勾動地火」的一剎那，是很多年以後回憶起來，依然能激盪整個身心，讓五臟肺腑都能重溫初次感動的溫暖。

與阿根廷導演Marcelo Piñeyro的男性主義風格作品相映襯，西班牙導演阿爾莫多瓦卻是一位公認的「女性主義導演」。他電影中展現出來的，也是色彩鮮明華麗詭異的男女情感世界。《慾望法則》也許是阿爾莫多瓦唯一一部男性視角的電影，即使在這樣一部專門講述男人愛情的電影中，依然貫穿了導演一直以來對逾越常軌的性和性別跨界的思考。其中一位男主人公的「妹妹」曾經是他的弟弟，他之所以選擇變性，竟然是為了和心愛的父親在一起；同時，在男主人公帕布羅和同性情人之間，又闖入了第三個愛的奮不顧身的男人班德拉斯。這樣，阿爾莫多瓦在《慾望法則》中將三角戀，跨性戀，變性，亂倫這些逾越常規的符號糅合在一起，佈置出一桌色彩詭異挑戰主流視線又鮮艷奪目的讓人胃口大開的盛宴。於是，一位女性主義的導演以他別出心裁的構思為觀眾展現了男性世界不為人所知的邊緣一角，給我們提供了認識男性的一個另類的同時也是異常珍貴的機會。這個視角可以幫助我們走進置身於「世界中心」的男性內心深處其實孤獨柔弱的一角，看到男人卸下面具之後真切的眼淚和心靈的呼噢，明白他們其實也是受到父權社會結構沉重壓迫的群體，而父權社會對男性世界的扭曲和傷害，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遠遠超過了女性。

這樣，兩位不同風格的西班牙語導演卻殊途同歸，以他們細膩的心思和一位真正藝術家敢於質疑和挑戰主流常規的熱情投入到關注男性內心情感的創作之中。《烈焰焚幣》中的ANGEL身陷宗教信仰的困擾，他愛NENE，渴望著和愛人的身心交融，但是又無法逃脫天主教的教條對其內心激情的警示和訓誡，他說他的心神意識受到一種「幻聽」的折磨，而事實上那種幻聽並非來自於所謂另一個世界，它來自於ANGEL內心的恐懼，而恐懼，正是來自於這個社會對於同性戀情的歧視和排斥。

ANGEL走不出內心深處給自己設定的一個監牢，他不但把自己的靈魂和愛慾囚禁了起來，同時，他施加給自身的痛苦也在折磨著深深愛著他的另一個男人——NENE。兩個同居一室心心相印的男人卻「咫尺天涯」，一步之距似千里之遠。強壯充滿活力的NENE不得不從妓女或者公廁那裡尋找情慾的宣洩和身體的安慰。導演在這裡用一種不加掩飾的憤怒和間接的手法來表現「異性戀中心」社會對同性戀人隱形的傷害，原來這種傷害已經在潛移默化中化做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利刃，它如一種毒素在無影無形中將同性戀人內心的激情和生命活力一點點地加以扭曲，窒息和扼殺。

電影中有一段NENE在一個愛他的女人面前情不自禁的獨白：我有個兄弟，他叫Angel，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他總是跟著我。他需要我照顧他，這個笨小子！ ……他了解我，就好像我是他生的一樣，他知道我想要什麼，知道我想做什麼。 ……我想好好照顧他，但是，現在我發現自己很難做好。因為，他突然就……（這時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哽咽） 你知道，現在他狀態不好。和他說話也聽不到答應，他總是說他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不，他沒得病，我知道，他也沒瘋，我不知道那些聲音在對他說些什麼。但有時我想，如果他也能聽到我對他說話的聲音，該有多好啊。……也許，我真的是一個傻瓜，我不懂他的心。我真該死。……上帝，我不奢求什麼。我只想為他做任何事，就是死我也願意。

NENE的這段情感獨白，正如他清澈的眼神一樣乾淨，純真，又積蓄著一種樸素而深沉的力量，當他在生死關頭的暴風雨中救下受傷的ANGEL，兩個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時候，那場大雨宛若天地為他們演奏的一曲氣勢磅礴的交響樂。我常常想，目光炯炯有神氣宇軒昂的NENE好比太陽的兒子，他渾身上下洋溢著男子漢火熱的旺盛的生命力；而目光中蘊藉著隱隱的悲傷，有著月光一般憂鬱氣質的ANGEL應該來自大海，他內心壓抑著的，是海一樣波瀾壯闊而又驚濤駭浪的激情。

NENE的氣質也讓我想起阿莫多瓦《慾望法則》中的班德拉斯，兩個男人應該同屬一種類型，他們同樣有著太陽神一般英俊奪目的魅力，所不同的是，貴族家庭出身的公子哥兒班德拉斯比NENE多了一層放蕩不羈的浪子情懷。而闖蕩黑社會，備受現實磨礪的俠盜NENE則更多一點沉穩內斂的氣質。但是面對心中熾熱的情感，兩個男人都表現出一種奮不顧身的坦蕩勇氣，這一點也讓我想起《斷背山》中熱情豪放的JACK。而這三個男人最具震撼人心的魅力，就來自於他們沒有受到任何污染天使一般赤誠純真的心靈。




二，男人的愛情，燃燒的天堂

李安的《斷背山》讓男人的同性之愛在斷背山寬闊深遠的懷抱中得到重生的生命，一種剛勁豪邁而又博大恢弘的雄性力量在海闊天空的宇宙光芒中不朽的生命。同樣，《慾望法則》和《烈焰焚幣》探尋的也是一條逾越禁忌，突破凡俗的愛情之路。比起男女異性之間的愛，男人的愛情似乎更嚮往純粹野性的自然，他們的血液中奔騰著一股不能停息的駿馬的火焰。他們更容易在內心激情的召喚下用生命去交換那夢幻般的天堂，就如《斷背山》在廣闊的大自然懷抱中所展現出來的「夢境」般深邃又美麗的畫面一樣。夢是對現實的超脫，或者，對現實的逃避再加以昇華。它的本質是單純的，不被人為思索干擾的，感性的，也是生命本身本能的。因此《斷臂山》中的JACK可以用他一生的生命和心血來守護愛人靈魂的象徵物，《慾望法則》中的班德拉斯則寧願用自己的生命來交換愛人身邊最後的一刻，而《烈焰焚幣》更是將男人之間赤誠純真的愛情燃燒成一堆照亮黑暗宇宙的熊熊烈火。因為男人的愛，必然的，在某種程度上，是通透的，是洞明的、是身體和心靈雙重的彼此奉獻，這種愛情的力量甚至能導致兩個男人對彼此的犧牲和自我毀滅。

這樣的愛之所以成這樣，是因為男人身上有種特質是女人沒有的。並非說女子不足，因為此話反之亦然。只是說，性別的不同決定了相愛註定迥異的秉性。相比男女戀情追求「海誓山盟」的現世安穩，男男愛情之火煅燒出來的，是一個只有在夢境中才能看到的同時擁有太陽和月亮的天堂。這也正如美國著名詩人金斯伯格的宣言一樣。金斯伯格稱他的同性之戀是嚴肅的高尚的充滿了玫瑰色彩的。他說，我們彼此相約。信誓旦旦。他可以佔有我。我的思想。我的肉體和我知道的任何東西。我也可以佔有他。他知道的一切和他的全部肉體。我們要彼此獻身。所以，我們視彼此為各自的財富，可以幹任何想幹的事情，做學問或是過性生活。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是彼此探索，直到一起到達那神秘的"X"，以使兩顆交融的靈魂顯露出來。（比如英國電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情》中被關押在納粹集中營的兩個同志，他們通過眼神對話語言想像就可以達到彼此身心的高潮；再比如中國電影《星星相吸惜》中，代表「地球」的於博與代表「火星」的ET通過身體的交融來實現精神的合一）——所以在《烈焰焚幣》中，不能得到NENE愛情的女人最終選擇背叛，在那個女人看來，得不到的也不能讓別人得到。但NENE卻寧願選擇放棄生命，也要留守在ANGEL身邊。儘管兩個男人被警察的槍林彈雨所圍阻，但他們卻視死如歸，在交換出彼此最珍貴的親吻之後，他們渴望死的壯烈，死得其所。所謂「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ANGEL已經聽不到任何來自上帝的訓誡，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在上帝和兄弟愛人之間，他選擇了他的兄弟愛人。而不幸中彈的NENE在ANGEL的懷中則綻放出那樣安寧，靜謐和知足的微笑，能和心愛的人攜手並肩走向另一個世界，此生足矣！同樣，在《慾望法則》的最後，當班德拉斯用他火山爆發一樣的激流喚醒男主人公帕布羅之際，兩個男人也同時進入一個純粹屬於他們自身所擁有的天堂般的世界。儘管四野警燈閃爍，眾目睽睽人聲沸騰，但他們卻旁若無人，渾然不知，在生命最後一刻的擁吻中，他們只屬於他們自己，屬於他們內心的世界。那個世界遠離冰火，兩股慾望的潮水被自身加熱到沸騰，在彼此的身體中愛得純粹、安全而知足。因為他們的所欲所要，是一瞬間燃燒的煙花，並甘心為此面對宇宙的整片沉寂。他們的愛情屬於遙遠而透明的天堂，它在看不見的世界裡綻放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