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春天的故事--A Tale of Springtime

春天的故事/人间四季:春/ATaleofSpringtime

7.1 / 5,152人    108分鐘

導演: 艾力侯麥
編劇: 艾力侯麥
演員: Anne Teyssedre Hugues Quester Florence Darel Eloise Bennett Sophie Robin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意閒

2009-08-13 15:02:30

隱形人


春天的故事(Conte de Printemps)是我看過第一部艾里克.候麥(艾瑞克 Rohmer)執導的電影。之前因覬覦讓-路易.譚迪農(Jean-Louis Trintignant)美男色,我找到他擔綱的候氏名作莫德家一夜(Ma Nuit chez Maud),因左右的事耽擱了,索性就一直屯著。這一次拿著租來的影盤,我因此有了半點強迫感,當然,海報本身甜美誘人,女孩子在夢境一般的藍天碧草間默默祈禱,彷彿早春曉葉上渾圓明亮的一顆凝露--雖然看完片子才曉得是對電影裡一張無聲低眉膠片的美化,--於是我跳開所有預備,倉促地進入了春日情懷。

平淡如水的敘述,真實平靜的表演,常常給我一種錯覺,好似我看的不是故事片,而是外景紀錄片,就如同我曾熟悉喜愛的法國二台談話節目談天說地(Ca se discute)。後者和大塊頭尖峰時評及娛樂名人堂之類風格很遙遠,主題甄選自百姓瑣事,一期專做幾個人,包括現場陳述和居家跟蹤錄影,再來一二佳賓點評。所涉及問題,比如墮胎減肥,兩性職場,並無固定的論辯切入點,也不一定解決什麼實質問題,好像純粹集合生態反映,再由此推波給觀眾瞬間感慨。春天的故事,走到一半也給我類似印象,好似揀到什麼拍什麼,任何細節都如實再現,同樣,記錄片裡的演員,不需要什麼出塵技藝,巴啦巴啦已是真我本尊。


待到尾聲,那起項鍊失竊案終告破解時,我發現我的執念該全盤否掉了,因為若有似無地,片子裡確實有說故事吊口味的先機,以項鍊事件為例,兩個女主角冉娜(Jeanne)與娜答莎(Natasha)討論過甚至模擬了案發現場,娜答莎的爸爸又主動對冉娜提起,最後女生們爭執了一場,冉娜又意外拾得項鍊。總似有條銀線光影明滅,時不時輕輕騷動觀者的偵察嗅覺,仿若春之柳絮輕揚,撫摩久了,招惹鼻頭一個頓悟的大噴嚏。而我也一直跟到收尾再度迴蕩的春天奏鳴曲,才恍然自己已良久深陷人物無休止的對話,甚至有一點惋嘆時間飛逝,怎麼就到了終梢,這大約比談天說地總是高拔了幾個層級。

故事裡的人物,回顧一下,也絕非來電路人甲,更被賦予了一定的符號涵義。比如冉娜,她有一個中學哲學老師身份,秩序(ordre)、思想(pensée)高頻出現在她的口語裡。對比她自己和她男友的居所,她的即使暫借給表姊妹,也陽光豐沛,纖塵不染,而男友那邊,則由慢鏡頭告訴我們,是多麼邋遢無序。她靜靜環視之後,去唯一潔淨的書桌--那很可能是她工作的地點--抽出兩卷書,其一為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斷開名字,「純粹理性」,似乎又是冉娜性格的一重註釋。她後來偶識音樂學院女孩娜答莎,向她傾訴自己對思考質量的重視,對侵犯平靜思索的外因的厭憎。隨著兩個年輕女子交流深入,冉娜到娜答莎巴黎的家打發週末,她漸漸沁入溫暖馨芬的家庭氣氛,也距離危險因子--娜答莎的父親越來越近。可以說,理性是冉娜的堅硬外殼,也可能一直滲透了深層核心,但這並不足以阻止她有高低情緒,她對衝動、激情慾拒還迎。

與她對照,娜答莎父女顯然活在另一國里。父親是文化部官員,離異後風流債絡繹,女兒評價他,他非美女莫視,多情似唐璜,他自己的說法是,他不喜歡迂迴禮讓,更偏好乾柴烈火,由著慾望主張(aimer désirer et être désiré)。他和娜答莎一般年齡的艾芙(Eve)交往已久,招致前者強硬的反對。娜答莎,即電影海報上夢幻般的少女,喜歡熱烈白日夢,同樣一個場景,她和冉娜的解讀大相逕庭。比如對寡淡的聚會,她以為空坐的冉娜說不準會邂逅白馬王子,而冉娜認為機率上遠非如此浪漫(beaucoup moin romanesque);又如冉娜對娜答莎的父親至少口頭上並無半分興趣,娜答莎則顯然開始杜撰甚至編排他們的緣份,強調父親對冉娜的傾心。她白皙純真的面容下,似燃燒著星光火束,愛與恨皆因微小的風而蔓延燎原。

再一個人物艾芙,則像繃緊情節的火柴,但凡她出現,必定招來娜答莎的迎擊。艾芙本人也比較青春張揚,毫不壓制自己的表現欲,四個人的餐桌上,她主動挑戰冉娜的專業,不斷拋柏拉圖、斯賓諾莎、康德等名士,又頻頻就康德的「先天」(A Priori),先驗論(Méthode Transcendentale)掉書袋,年輕氣盛地諷刺以娜答莎為例的大多數人根本分不清「先驗的」(transcendental)和「先驅的」 (transendant(e))。冉娜見招拆招,像一碗溫水一樣盪抵對方的劍氣,不使喚生硬的書包,不糾纏某個專屬名詞,娓娓淡淡描述她如何激勵學生們改良思維方式。

同一席上,娜答莎表情很豐富,一會兒瞪著眼兒不著四六,被艾芙搶白後尷尬萬分,一會兒又因朋友冉娜的落落回應而沾沾自得。她的父親,靜靜坐在一邊切火腿,一瞬不瞬緊盯冉娜,偶爾插一句觀點。候麥設計的對話似乎就是每個知識分子家庭的日常寫照,夾槍帶棒都很文雅,話音也不高,可是總有點微妙的吸引力,讓人粘在這一桌人物--或者冰火兩重對立符號--不動聲沙拉鋸中,挪不開眼。溫和的冉娜熠熠生輝,娜答莎與艾芙各懷不同意味的焦灼,而唯一一位男士,垂眸瞬間,興味已然斂聚。

如此一派自然、節奏舒緩的聊天,幾位個性迥異的主角,幾處塞納河畔的房間,就構成了故事的要素。我看到有不堪其冗的觀者評價,慢調得彷彿看著青草長出來。我覺得,另一個角度講,這倒是貼切的比方。電影的主旋律選了貝多芬的春天,春意誘逗著春草萌動,情意滋長,這似乎也是片子所暗示的主題。冉娜和娜答莎初見時,冉娜設問,倘若誰給我吉蓋斯魔戒(Anneau de Gygès,見柏拉圖理想國)...話就點到這裡,未說完的不言而喻:有了魔戒,人便可以隱形,然後聽憑慾望,為所欲為。

這個古老的關乎隱形人的隱喻,魔戒里各路英豪為之瘋狂過,赫.威爾斯筆下的科學怪人曾因此而不可一世,哈利波特披上了隱形袍就可以逃學犯規,闖蕩霍格沃茨禁區。在春天的故事裡重逢時,我稍覺突兀,隨後一再隱現,彷彿這也是候麥想表達的一個中心意思。劇中每個人都有隱秘的慾念,比如冉娜,她眼裡的朋友之父,有一對漂亮藍眼睛,氣質詩意,她心裡一次次警鈴後,依然認可,他看起來不算老梗,她與後者的接觸,並非全然被設計,而有一定的自願,自願入瓮。又如娜答莎的心事,或糾纏戀父情結,或純屬貪戀家庭的佔有慾,父親和冉娜一而再見面,看似毫無機心的巧合,卻也並不可排汰她執拗的紅娘欲。

不過這些隱形的小人兒,長勢十分徐緩,平衡於人們的皮相面子之下,試探著膨脹,麵皮掛不住,尷尬了,就壓回來,所以不到一定規模,當事人也不見得感應到他(她)們的爆發力。與之平行的,是那條神秘失蹤的隱形項鍊,它像是為慾望鋪路的藉口,方便各位主角傾瀉情緒。娜答莎因為丟了鏈子,懷疑並遷怒艾芙,她爸爸則為女兒的乖戾找來一條罪狀,那邊廂艾芙當然也藏著隱恨,而表面中立的冉娜後來疑心娜答莎和父親串通起來引誘她,竟也一併懷疑鏈子事件純係娜答莎翻雲覆雨手。人們日益壯大的失控,到鏈子無辜復現的時候,才波撲一聲乾癟下來,縮回各自理性溫順的殼。

候麥處理隱形人、隱秘的情潮,顯得善意而寬容,最後給了所有人回歸常軌人倫、娜答莎所謂「生活真美好」(La vie est belle!)的結局或者暫停,訴說的方式--也就是那種給我紀錄片的錯覺,也和女主角冉娜一般簡靜低調。他同克羅德.蘇提(Claude Sautet)有一點相似,亦即,有時候僅僅通過一個稱謂,就能反映入物湧動的感情。蘇提的人物,往往經歷急速的言辭交鋒、感情折磨後,還彬彬有禮互稱 「您」。在侯氏春天的故事裡,冉娜與彼時尚且陌生的娜答莎聊著聊著就「你」開了,她根本不介意的艾芙,出場第二句就把vous改成tu,而與她短暫親密,一整日談話的藍眼睛男主人,則始終不變敬稱。越生分,越鬆弛隨意,不貼心的知己話都無妨派放;越靠攏,卻越推拒謹守;不過一定的心門,不確定對方有無誠意,就一直冷冷壓抑,直至鬱郁內出血。

電影的配樂,也似雙生,雲雀啾啁,輕舞飛揚,是難得一聞的舒捲貝多芬,後面卻墊著大海一般深沉而憂傷的舒曼的晨曦吟唱(le Chant de l'Aude)和他的交響練習曲(l'Etude Symphonique),後者初響時,親密接觸剛剛止步,接著,碎急音符呼應著男女主角的爭執小小翻滾,然後他們不再刨根問底,各歸其位。如果貝多芬像隱匿的愛火,那麼舒曼就是穩下激情的一口涼茶、一張薄網。

當然,春日裡的愛,好像僅僅因為發生於春日,也就有了縱容一下的理由,於是,這樣的隱形人春遊,也自然而然,發乎情,最後止於禮,欲語還休,夢已無痕。

原圖文詳見:http://ciyunw.blogbus.com/logs/44055031.html   舉報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