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法無恥

如果一部影片在片頭的位置出現一行字，寫著：「本片系據真實案件改編」。那麼，一定要小心了，因為失去了「虛構」的保護網，影片將透過「改編之隙」與所謂的事實發生無窮無盡的聯繫，從而剝奪了藝術可能帶來的反思能力。
如果我們需要的僅僅是另一次審判，那麼請不要剽竊電影的權力。
作為開場白，我必須指出本片導演魯門特（Sidney Lumet）的「失誤」。之所以打上引號，是因為，這在他看來可能僅僅是一次冒險。他曾經執導過一部有口皆碑的經典法庭片《十二怒漢》，在彼片中他可以讓陪審團以無罪判決為虛構的謀殺案留下疑問，引發觀眾的遐思無限。而當他想以同樣的手法將一起在上世紀80世紀聲聞全美的黑幫案納入自己的故事時，其手中握有的導演的權力必然遭到現實中那錯綜複雜力量的挑戰，而落得自顧不暇。
然而，除此之外，忘掉片頭那段聲明，以一種純思想的形態來進入本片，我要說，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魯門特仍舊寶刀未老。那麼，為了更好地欣賞本片中的奇偉之處，我奉勸諸君對真實案件暫且「裝聾作啞」。
本片講述的是發生在A國的一起刑事案件，被告人是20位美籍義大利人，據稱他們控制了當地一個巨大的犯罪集團，法庭將對檢察官提起的76項控罪進行審查。如果被告被判有罪，將為監獄貢獻一批無期刑「客戶」。
控訴方對於勝訴信心十足，由一名號稱「獨孤求敗」的州檢察官帶領的公訴律師團隊，向法庭提交成噸的物證和數以百計的證人，這些東西將所有的訴訟參與人折磨了600多天。
檢察官基爾尼的殺手鐧是污點證人，他們實際上是控方利用職權高價「買」來的被告。他們的證詞對於案件非常有價值，因其直接參與犯罪的經歷。檢察官在將這些被告送上法庭之前便與他們完成了交易。在刑事訴訟中，法官的權力有多大？陪審團的權力又有多大？而決定送誰上法庭，以什麼罪名送上法庭，這一切都是檢察官決定的。在司法審判的博弈中，這是行政權力手中的籌碼。而且請放心，一切的手續都是合法的，唯一虧欠的只是在控方看來不名一錢的江湖道義。
當基爾尼試圖向集團頭目傑克「購買」證詞時，卻捏到了一個燙手山芋。傑克是此案的一個關鍵點，他原先是被告魯切斯家族的成員，卻中途「轉會」到了另一個家族中。這一轉變的原因並不清楚，而它卻向基爾尼展示了一個資訊：在叛變問題上，傑克已非「處子之身」。
涉賭、敲詐勒索、販賣毒品，傑克身上不缺罪名，他的一生中有一半的時間在監獄中度過。「我的司法經驗看上去太多了」，當法官問傑克是否有足夠的司法經驗自我代理時，他這樣調侃。實際上，他確實對法律一竅不通，對審判也毫不上心。他的粗心大意還在於雇用律師時擇人不善：在一起販毒案中，花了25萬美元訴訟費，卻為自己「買」了個監禁30年的徒刑。
這30年，正是基爾尼的籌碼。他把傑克請到辦公室來，以美食美酒款待，適當的時候拋出減刑的條件，為了求得傑克的另一次「叛變」。而他卻碰了一鼻子灰，這個一輩子沒有做過什麼好事的人，能自立於江湖，全靠義氣。想在，有人卻試圖買走它。
「傑克從來不出賣朋友，我從小就被灌輸了至死不渝的思想」，隨時不忘耍寶的傑克，只有在說出這句台詞的時候展現了他的莊嚴。
傑克對於義氣有什麼高深的認識嗎？他出生在一個邊緣社區，主流社會對於亞文化群體的歧視與壓迫是他成長的滋養品。「如果走起路來像鴨子，看起來像鴨子，叫起來像鴨子，八成就是鴨子」，一位出庭作證的聯邦探員公然羞辱他作為義大利裔的身份。義氣，不是學院中的奢侈品，而是某些生活在特定環境中的人立身之具，是其所有的精神支柱。凌駕於具體社區之上的法律，則要求通過審判來粉碎這種「罪惡的聯盟」。可是法律能為生活於支離破碎中的人們做什麼呢？當傑克在獄中受到虐待，要求法官幫助時，他得到的只是「我們無權處理此事」的回答。
本片的所有戲劇性都從此而來，法律與義氣，兩種生存的正義，在法庭上交鋒。只有在此背景下，五毒俱全的傑克才戲劇性的成為了一種意義與價值的代言人，獲得其作為鬥士去搏擊的尊嚴。
而魯老爺子的敏銳正是在這個地方，他把這份無比重要的責任，這個為人性保存善意的工作放到了一個惡魔身上。這樣就徹底洗刷了傑克身上作為罪犯的顏色，而塑造出了一位真正為人的生活而不是私利代言的辯護士。這場曠日持久的審判，也同時從一起黑幫案轉移到了關於人生與人心的拷問。如果諸位曾熟讀過中國經籍的話，一定會驚叫起來：這正是春秋筆法！惡魔也有善良的一面，不僅如此，唯有惡魔身上的那一渺善光才是最可貴的。
據說這部影片的大部份台詞都來自於當時的庭審記錄，那麼我們可以相信，傑克只是故事中的主角。或者說他只是一個偶像，一個符號，用以保存那象徵著的價值。而真正在為此喋喋不休，娓娓道來的，註定是個藏在一旁念述旁白的配角。
基於這樣的認識，讓我們來看看本片中的黃金配角，那個真正「說出了」思想的人。他正是辯方的顧問律師本•克蘭蒂斯。
魯老爺子一直在片中壓制這位沉穩而才華橫溢的律師角色，以免讓他搶了主角的戲。可是，他的重要性絕不會被其沉默所掩蓋。請聽聽他那段值得錄入法律辭典的結案呈辭吧：
「女士們先生們，控方費盡心機以指證我的當事人及其朋友們認識他們提供的一堆品格低下的證人。他們想讓你們相信，我的當事人一生都在從事犯罪活動。我想讓你們從另一個視角了解卡羅•馬斯卡彭（克蘭蒂斯是他的辯護人同時兼任律師團總顧問）的生活，而且我肯定其他被告的生活也是如此：他有老婆孩子，他去向神父懺悔，他去醫生那裡看病，他找人幫他加油修車。換句話說，這些數以百計的每天、每週都和他接觸的人的生活，與在座的沒有什麼區別。而政府呈現給你們的是這些目擊證人、告密者。他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呢？他們失去了判斷對錯的能力。這些高價買來的告密者投靠政府的原因或許各不相同，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罪犯！（失望地搖搖頭，沉默幾秒鐘）政府不喜歡這些被告們，不喜歡他們居住的社區，不喜歡他們說話的方式，不喜歡他們的習俗文化。但我們是法治之國，而非人治。控方應該做的，也就是陪審團應該做的，是發現真相，然而不知為什麼在這個案子中他們卻失職了。控訴者變成了迫害者，為了贏官司不擇手段？（悲哀得說不出話來）」
「控訴者變成了迫害者」，這是本片中最振聾發聵的話，如此暢快淋漓地解剖了控方的無恥。
陪審團做出了無罪的判決，觀眾可以咬牙切齒地詛咒他們，責怪這群愚蠢的人忘記了犯罪受害者的痛苦。而不可否認，陪審團支持了另外一種公正，一種不是安慰死者，而是支撐生者的正義，並將那些合法的無恥剝得體無完膚。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