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里沒有神話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自從進了大學之後，看電影的偏好就從現實主義的、深沉的、歐洲文藝片的風格慢慢地切換至陽光燦爛的、青春的、日式勵志劇的風格。其中的一個理由，也許就是覺得隨著世界的半徑於我而言不斷地擴大，所謂的現實也就不斷地走出那片大螢幕而真真切切地出現於生活，比電影中的更深刻、更赤裸。久而久之，電影就慢慢變成了我的一個忘卻現實的避風港，而不再是接近現實的慢鏡頭。直到最近一部三年前的拉美影片，才讓我將關注的目光重新拉回了現實主義——這可以說是我近期對一部電影所能給出的最高評價。

    電影的名字叫做《潘神的迷宮》，是一部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作品。影片的背景選定為六十年前西班牙的戰爭年代，而這，或許一開始就奠定了故事的沉重基調。
    整個故事其實就是在小女孩Ofelia的異想與殘酷的戰爭現實的融合對立中鋪展開來。按照一般的理解，戰爭——或者說一切動盪、激烈或者病態的社會——往往是產生神話的最合適的溫床。就拿影片中的小女孩來說，戰爭為她提供了走進神話的最直觀的條件：家庭的破碎（雖然影片並未交代父親是否直接死於戰爭）以及隨之而來的新生活的不幸（因為那個殘酷得毫無人性的繼父）。母親守寡不久成了上尉的妻子，不管多少是出於強迫而又有幾分出於自願——戰爭中這位可憐的弱女子沒有太多選擇的權利，能給孩子提供一個相對穩定的庇護已然是一份大幸。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哪怕是對於孩子來說同樣重要的心靈訴求：毫無疑問，Ofelia一開始就討厭這位上尉繼父。她的確有足夠的理由討厭他：他無惡不為的草菅人命、他冷到骨子裡的勢利……然而母親只是教她忍耐與服從。聽「爸爸」的話，滿足於一份可以算安穩卻沒有愛沒有溫度的生活。
    就這樣，戰爭把小女孩的童年世界一步步逼窄，直到她的世界只剩一堆故事書。這個世界成了她唯一的避風港，甚至還讓她看到自己事實上是一位公主；這個世界無處不在，只要她是靜靜一人，簡單到一支粉筆就能為她打開這個異想的迷宮。從此，Ofelia進入了潘神的神話所設定的遊戲。遊戲的成果清晰可見：只要完成潘神交付的三個任務便能重新回到迷宮世界登上王位。為了這個遊戲她曾讓母親失望，也曾出於孩童（或是整個人類？）貪吃的天性付出慘重的代價受到懲罰。但不管怎樣遊戲一直得以繼續。它是小女孩唯一的寄託，縱使外界戰火依然連綿，縱使她的繼父依舊慘絕人寰地折磨著無辜平民與游擊隊員……因為這樣一個遊戲，潘神的神話得以讓她遺世獨立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暫時把過多的悲傷拋在腦後。太多不屬於這年齡的悲傷。
    影片中上尉殘暴到極致的行徑與Ofelia的三個任務，冰冷現實與魔幻神話交錯鋪開，又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相互穿插、融合，直到最後一個任務，Ofelia與上尉的正面交鋒。「虎毒不食子」，這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性悖論。為了「拯救」自己的孩子，上尉那非常殘忍的惡甚至強大到在Ofelia的幾滴安眠藥下仍然保持著可怕的清醒。上尉舉著槍追著小女孩進入了迷宮。幾番追逃Ofelia自以為擺脫了上尉而終於來到潘神面前，卻得知神話的完成竟要以傷害其剛出生的弟弟為代價。小女孩心中的愛自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弟弟，哪怕弟弟對面的等價符號指向神話的圓滿。最終，小女孩與潘神的僵持給了上尉足夠的時間。他驚恐又慈愛地搶回自己的孩子，隨後無情地結果了Ofelia的生命。

    表面上看，是女孩自己以死的悲劇保全了愛的圓滿，從而親手覆滅了神話；但細細追究，則神話本身就是一個空中樓閣。如果說Ofelia與上尉的第一次衝突後，母親把樹精扔進火坑之舉招致激烈的妊娠反應看似神話的靈驗；那麼為何在最後Ofelia生死攸關的時刻，明明是兩塊大樹根開啟了通往潘神的秘密大門並且在她逃進之後立刻關上，為何最終上尉仍如此輕鬆地闖入了這塊神秘之地？
    Mercedez，小女孩在上尉家唯一信賴的人，在她初來乍到的時候，就曾明確地回答她：「我不相信這世界裡有神話。」作為游擊隊員與駐在上尉家的間諜，戰爭給了Mercedez足夠多的時間去領悟戰爭與神話親近外表下的尖銳對立。可是對於一個孩子而言，當什麼革命、信念、正義、真理這樣的詞彙還不足以被理解，神話成了他們溝通生之世界的最後一根紐帶：相信，或者提前死亡。我想，Mercedez是明白戰爭強加在孩子身上的這一悲劇的。所以，Ofelia死的那一刻她哭得那樣悲傷；所以，當上尉死到臨頭請求把他的死亡時間告訴自己的兒子，她拒絕得如此決絕。她說他們甚至不會對他兒子提到他。我的理解就是，這一份本能的父愛根本無法償還清他強加給其他孩子的那份無以言說，甚至無力呻吟的切膚之痛！

    只是我不知道，Mercedez是否注意（或是想像）到，在Ofelia死後的那個迷宮裡，她卻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公主。那個世界裡只有光亮而不再有黑暗，只有溫暖而不再有硝煙——Ofelia以生命的代價終於圓滿了她的神話。
    我們應該為之高興？抑或是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