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鎮

Marilynne 羅賓森 2004年的小說《Gilead》描述了美國愛荷華州的一個虛擬小鎮Gilead。故事以牧師John Ames在生命盡頭給六歲兒子的鬆散回憶錄形式展開，從廢奴運動直寫到本世紀60年代，寥寥情節下一個中部保守小鎮的外型躍然紙上。這是一本很「難讀」的書——情節基本可忽略不計，就連日常生活場景的描述也都是次要的過場，重點章節全在John Ames的反思：沉重，繁瑣，與聖經教條緊密結合，甚至晦澀，一如19世紀的蘇俄舊小說。但通過那些真誠的對生命、神、愛與罰、變遷與滯留的思索，隨著John Ames絮絮叨叨的描述，小鎮Gilead竟給人一種難以釋懷的鄉愁之感，沉重且溫暖，熟悉卻又陌生，正是「根」的第一觸覺。

Tom Hanks投資的小製作電影《偉大的巴克·霍華德》算個半紀實性的回憶錄，片中偉大的意念大師巴克·霍華德由極具個人魅力的John Malkovich飾演，其原型是曾在美國70年代聲噪一時的心靈感應大師「神奇的克雷斯金」。電影導演兼編劇Sean McGinly本人曾當過克雷斯金的巡演經理，電影也正從一個巡演經理的角度近距離展示了巴克·霍華德這樣一位神秘表演者的特殊生活。巴克一出場在娛樂界就已是昨日黃花，大部份時間輾轉於美國中部各州的鄉間小鎮旅行演出。小鎮的居民中老年居多，一半都是老實本分的保守農民，小小劇場在情況好的時候也不過五成上座率。但巴克不論在何種情況下，出場第一句話定是「我愛這個鎮」，有時候還加上「我愛你們這兒的人」。招呼完畢，千年不變的招式節目紛紛登場，直到最後的意念尋物壓軸大技。

我從Johnn Malkovich的巴克·霍華德第一次喊「我愛這個鎮」起就覺得忍俊不禁了——這是典型的藝人式假天空嘛，後來在其中一個小鎮，被巴克無情拒絕暖場請求的劇場經理不顧一切在舞台上自演自唱，我簡直笑得肚痛。這麼樣一成不變的寡淡小鎮，好不容易有位名人到訪，簡直就是華年盛事。表演欲日日積聚卻不得渠道發洩的昔日小鎮美女怎麼不抓住這難得的機會狠狠得瑟一把，哈。

在美國這幾年我去過不少鄉間小鎮。夏天在堪薩斯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拐出主路很遠了才有一個疏落的小村，千篇一律的平房，憨厚的老店主坐在木屋門口曬著太陽兜售粗糙的手工藝品。在落基山避難卡特里娜颶風時，山谷里小鎮縱橫七八條街道，一小片購物中心就是全部了，到影院去看場電影都要開出二十多英里翻山越嶺。出發前送車子去換機油，店主一看我們是路易西安納州的牌照，攀談了兩句，二話不說就全部免費，臨走還反覆叮囑山路艱辛，千萬小心。而加州洛杉磯通往內華達賭城拉斯維加斯的高速有一段橫穿某荒蕪村鎮，蕭瑟的冬日暮色里路兩旁不少廢棄的平房近乎坍塌，銹鐵皮和破木板釘的東一塊西一塊，極偶爾的幾位行人縮頭縮腦的在灰白的路上經過，風捲起四散翻飛的廢紙片和塑膠袋，我簡直難以相信這條路通向遠方的兩頭會是美國最腐朽繁華的兩座罪惡之城。

海濱的小鎮與內陸的又有不同。加州的濱海一號公路南北貫通達八百多英里，期間點綴無數特色旅遊小鎮。我最喜歡的是舊金山以北一百三十英裡外的Point Arena，靜悄悄的藏在海山交界處，乾淨的一號公路彷彿直通向深藍色的太平洋，路兩旁是圍著白漆柵欄的牧場，草坡上牛馬悠閒，諸事不驚。偶爾也有年久失修的馬廄，鐵皮頂子被霧氣浸泡的生了紅銹，夏季里配著綠野或者收割成捆的黃草垛子，搬到畫板上就是一副大色塊落差的好畫。若沿著無人的小徑拐進港口，泊的全是銹跡斑斑甲板骯髒的漁船，黑礁石海灘和濃郁的腥味，強烈海風里落差的青松，都訴說著一段並不容易的謀生史。可再往北二十多英里，俄國河地段玫瑰花制香水，河水裡塑膠小舟五彩繽紛，河口小鎮Mendocino遊人進出，縱然也是荒寂，光景氣氛卻已大為不同。

看著電影裡這些中部平原鳥不生蛋的「玉米地」村鎮，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在西安餘下鎮過年的場景。灰的天，灰紅的磚房，噼里啪啦的鞭炮與滿地花花綠綠的碎紙屑，奶奶菜籃子裡表情驚悚的活魚，還有褐色田埂上厚厚的白雪。又想起結婚那年隨大偉去老家的小村。院落是典型的河北農村小院，平頂磚房，泥地，廚房與臥室各在大門兩側，室內昏暗。屋外是一畦葫蘆和苦瓜藤架，對過是土廁，下面就是豬圈。走之前我隨口說了一句那苦瓜嫩嫩的長得好看，爺爺二話不說拄著枴杖顫巍巍的親自扭下一個最大最漂亮的給我。和滿桌子不認識的叔嫂姨舅吃了一頓豐大魚大肉重鹽重油的飯，我抱著那個漂亮的苦瓜上了車，離開了我又嚮往又害怕又曾有點瞧不起的農村小鎮。

《偉大的巴克·霍華德》中的巡演經理特洛伊·蓋博（Colin Hanks）最終也沒發現已克究竟是怎麼意念尋物的，他說他寧願相信巴克真的擁有特異功能。而一開始那句聽起來又假又空的「我愛這小鎮」到最後竟也真摯感人起來。巴克這位神秘的魔術師，意念大師，心靈感應大師，他的「偉大」在日新月異節奏強勁的娛樂產業大潮中當然要洗白得魅力不再，但在那些小鎮人的心目中，那些穿著樸素，謹慎謙卑，身軀微胖，略微遲鈍，兢兢業業耕種採摘放牧的鄉下人眼裡，他就是奇蹟。偉大的巴克·霍華德不屬於拉斯維加斯，不屬於名人充斥的電視採訪，他是小城的巴克，他是巡演歲月的巴克，他是偉大的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