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卷 偷偷
2009-09-08 21:32:23
註定孤獨的草莓地
《野草莓》絕對不是一部看一遍就看得懂的電影。不夠討好,就換不來足夠的掌聲。這不是周星馳的無厘頭,可以在多年後被大學生戴上「後現代」的文化帽子。它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屬於嚴肅,所謂「曲高」必定「和寡」,自古如此。沒什麼好遺憾的。
正像一首老歌裡說的「活不明白」,這是英格瑪·伯格曼1957年的作品,片中大量的象徵和隱喻跟沃納·赫爾佐格有一拼,不同的是後者的更加晦澀。但《野草莓》也絕不是一部讓你輕鬆的吃著爆米花扯著家常就享受美好時光的「善類」,老伊薩克·博爾格教授,這個「光榮的白痴」,因為過度衰老,健忘,偏執,做很多奇怪的夢,這些夢的荒誕里有卡夫卡的甲蟲,亨利米勒的囈語,堂吉訶德的夢想,甚至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橙子》里阿列克斯不可饒恕罪惡的影子。沒有一句可以被輕易忽略的對白,沒有一個可以被無視的表情,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被粗心放過的場景。每一個單詞的不確定顫音,每一個嘴唇的翕動,每一個面部表情的隱忍,每一個隱晦而痛苦的微笑——都有內容。服侍老伊薩克40年的老僕人會因為一句「我們以後叫對方名字吧」而興奮的像個懷春的少女,嘴上卻依舊說著她那70多年不變的仁義道德和不可逾越;老伊薩克和自己兒媳在汽車上的談話幾乎把他逼到一個竭斯底裡的邊緣,他絲毫不留情面的討厭著一些東西,有自己的原則,借錢給自己兒子而不是給,以致於連自己的兒子都「討厭「自己,我永遠忘不了他聽到這句話時候的表情,如果是震驚的憤怒我完全可以理解,老伊薩克只是一瞬間瞪大了雙眼,左右轉了兩下,就又繼續面無表情,輕聲慢語,這太痛苦了。他試著打聽兒子兒媳對自己的印象如何,「自私,極端蠻橫,剛愎自用,以老式的禮貌和魅力做偽裝,在你和善的外表下,內心硬如冷鐵。。。。」所有這些赤裸裸的指責都可以帶著完全真誠的微笑來訴說——她並不討厭他,我很驚訝。老伊薩克斜眼側目,微鎖眉頭,嘴唇微張表示毫不在意——太牛了。實際上當他一臉悲傷承認自己不對的時候,其實是代表他不是真的在意。。。。。。
一月一號的早晨,空曠無人的街道,老伊薩克迷路了。滿目荒涼,殘垣斷壁。孤單的路燈和光禿禿的樹幹,店舖招牌是沒有指針的鐘錶下面一雙疑似「上帝」之類的眼睛。老伊薩克惴惴不安的掏出自己的懷錶——一樣的沒有指針,明亮的太陽曬得他有點暈眩,老伊薩克背靠牆壁,震驚是不言而喻的,這老懷錶就像他的生命一樣,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或許本來就沒有盡頭,所謂生命只不過是不斷的輪迴輪迴,無謂的重複讓鐘錶失去了指針的必要——那些都沒有意義,只有中軸永無休止不為人知的轉動才是永恆之道。接下來是更加怪異的事情,內個眼睛極小一臉悲苦到醜陋的神秘人,一個轉身,瞬間就化作一灘血水,彷彿他之前的佇立只是為了等待老伊薩克拍他肩膀那一下。兩匹全副武裝的黑馬拉著一個棺材緩緩前行,它們機械式的執著搞垮了木頭車輪,棺材也滑落下來,那雙手吸引了老伊薩克的注意,他抓住老伊薩克那雙該死的手死命不放,是在要求救贖還是要拉老伊薩克一起赴死?誰也說不清,面無表情的背後是隱藏的恐懼。
當老伊薩克試圖跟自己兒媳婦講自己昨晚上那不靠譜的夢的時候,卻直接得到一句「我對夢不感興趣」的痛快回答,他一個人喃喃自語又故作鎮定的哼著不成調的小調——我笑的有點傷感。
一個耄耋至此的老人,或許有點傷感,有點疲憊,一點傷心,失去了所有的慾望,最終讓他放不下的不是死亡,只是童年時候玩耍過的,年少輕狂過的,那一片草莓地。那裡有他的初戀,承載了他所有的快樂和失望,他像一個可愛又可憐的孩子一樣,試圖跟另外的人分享自己的童年,分享自己的不快樂,卻沒人聽。小表妹薩拉在記憶里永遠是那麼年輕和不可侵犯,即使是夢境也不行,他的「不能」造成了自己認為的悲劇,不想兒子「重蹈父轍」的他沒有意外的得不到理解,傷痛像牆壁上一顆不期然的釘子一樣扎破他的右手,和著玻璃上白雲朵朵的大背景,心在滴血。他所有的安慰只有幻想和被美化的記憶——薩拉全身載滿金色的陽光踏在草莓坪上,一臉微笑。夢境裡有表情麻木的陪審團,荒誕無稽的考試,顯微鏡里看不到標本只看得到自己的眼睛,讀不懂的單詞,確診死亡的女病人突然開始瘋狂的大笑,死去30年的妻子的指控和即將到來的「對質」,關於「玩忽職守,虛偽,魯莽,自私,無禮」的判決書——終生孤寂。
片子最後很溫馨,依舊是夢,老伊薩克看到薩拉在陽光下向自己跑來,說著「野草莓已經吃完了」之類的話,跟她說「我找不到自己的爸爸媽媽了」,她拖著他的手,就像青梅竹馬時候那樣,穿過陽光灑滿的草莓地,見到了比自己年輕幾十歲的父母,那一瞬間,他看到的應該是某些類似永恆的東西。。。。薩拉輕巧的走開了。
所謂生命,所謂時間,所謂慾望,所謂救贖。都只是一片草莓地而已吧。(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