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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魂記--Vertigo

迷魂记/眩晕/AlfredHitchcock'sVertigo

8.3 / 426,533人    128分鐘 | USA:129分鐘 (1996 restored version)

導演: 亞佛烈德希區考克
編劇: Pierre Boileau Thomas Narcejac
演員: 詹姆斯史都華 金露華 Barbara Bel Ged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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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註銷]

2009-09-11 07:27:45

旋韻·希區·片中片


在伍迪·艾倫的電影《開羅紫玫瑰》(1985)中,有一個至今被人津津樂道的場景:當女主角塞西莉亞把一部名為《開羅紫玫瑰》的探險電影看到第五遍時,故事中的男主角走下螢幕,牽起了塞西莉亞的手,兩人的命運從此開始相互糾纏。這個場景所表現的電影與現實之間的複雜關係,一直是那些對電影本質持思辨態度的電影作者,如費里尼(《八部半》)、伯格曼(《假面》)所關注的重要主題。懸疑大師希區柯克也不例外,在他的經典作品《迷魂記》(1958)當中,電影/戲劇與現實之間的錯綜關係,甚至已經成為了推動全片劇情發展的重要力量,雖然這些表達更多存在於本片的潛台詞與隱喻層面當中。本文要做的,就是盡力分析這些在影片的曖昧主題下潛藏的隱喻。
與希區柯克大多數前作相似,《迷魂記》的劇情圍繞著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加文·埃斯特是一位造船商人,他的妻子瑪德蓮則是一位家境富裕的女人。為騙取巨額遺產,埃斯特設計了一個陰謀欲謀殺妻子。他首先挑選了患有恐高症的警探斯科蒂(詹姆斯·斯圖爾特飾),向他編造了瑪德蓮被她一位自殺身亡的祖先附身的故事,並以保障妻子安全為由雇斯科蒂跟蹤其妻。而斯科蒂渾然不知自己跟蹤的是瑪德蓮的替身朱蒂,一個被加文雇用來扮演這個靈魂附身角色的謀殺幫兇。斯科蒂為這個神秘的女人所迷戀,他見到了「瑪德蓮」的種種異常行為,並在她欲跳海自殺時把她及時救出。「瑪德蓮」隨後告訴斯科蒂一件她「記憶中的事」,這似乎是她死去祖先的回憶。斯科蒂據此描述把她帶到了聖璜浸信會教堂,認為這就是「瑪德蓮」記憶中的事,但她不以為然。她離開斯科蒂,爬上了教堂的高塔頂端,斯科蒂雖然竭力制止,但恐高症引發的眩暈使他無能為力。埃斯特在高塔頂端拋下了真正的瑪德蓮,因恐懼而離開教堂的斯科蒂成為了他的不在場證人。斯科蒂繼影片開始時造成救他的警員墜樓身亡後,又因自己的恐高未能阻止瑪德蓮的「自殺」,雙重打擊使他陷入抑鬱,影片的第一段落就此結束。
在影片第二段落中,斯科蒂在街上偶遇朱蒂,這令他回憶起瑪德蓮。在兩人交往中,斯科蒂逼朱蒂打扮成瑪德蓮的模樣。朱蒂知道這樣做會使她背負陰謀敗露的危險,但她因愛上斯科蒂而無法拒絕。最終,一件原本屬於瑪德蓮的項鍊成為了她的謀殺罪證。斯科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帶朱蒂到教堂,強迫她一起走上塔頂。這時一位修女的出現驚嚇了朱蒂,使她失足摔死在先前瑪德蓮墜下的屋頂上面,而這時斯科蒂的恐高症已經痊癒了。
與希區柯克的另一部傑作《驚魂記》相同,《迷魂記》被女主人公的死亡分割為兩個段落。在第一段中埃斯特策劃謀殺的行為,與一部電影的製作過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埃斯特編造的靈魂附身故事,是他精心寫就的電影腳本,「瑪德蓮」則是這一齣戲的女主角。埃斯特對這一出「電影」的賣點十分清楚——首先是懸念。埃斯特編造的故事既有跌宕的劇情,又有著時空穿越、靈魂附體的玄幻元素,可以輕易挑動觀眾想要知曉故事結尾的好奇心。其次是魅力無窮的女主角。美麗恍惚、神秘莫測的氣質對朱蒂來說與生俱來,使她成為扮演瑪德蓮的最佳人選。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觀眾對劇本在情感上的共鳴。「瑪德蓮」走向毀滅的過程有著希臘悲劇般的宿命論,使得觀眾對此角色容易認同;而瑪德蓮的祖先因被丈夫拋棄而自殺身亡的情節劇模式,也能讓一些多愁善感的觀眾掬一把苦情淚。話說回來,在希區柯克大部份作品中,三種元素的存在亦是不可或缺。懸疑和金髮女郎是希氏電影的專屬標籤,至於誘人入戲的情節劇套路,也在希氏的作品中屢見不鮮。希氏本人曾經說過,謀殺策劃者與導演在很多方面有著相同之處,也許《迷魂記》中的埃斯特正是他的觀點的最佳註腳。
電影即使拍得再好,也不能離開觀眾的肯定而獨自生存。《迷魂記》前半段的斯科蒂正好為埃斯特的「電影」充當了觀眾角色。斯科蒂有著一個合格影迷的幾個特點。其一,他的時間充裕。剛剛從恐高症陰影中走出的他正處於半休假狀態,從而具有了成為一名觀眾的前提;其二,斯科蒂具有強烈的好奇心。作為一個優秀警員,他具有觀察身邊離奇事件的出色能力和強烈慾望。此外,希區柯克之所以棄用風流幽默的加里·格蘭特或是正直善良的亨利·方達,選擇斯圖爾特作為《迷魂記》的男主角,在我看來,正是為了利用《後窗》當中斯圖爾特深人人心的好奇青年形象。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斯科蒂容易對埃斯特策劃的「電影」產生情感認同。影片開篇時交代了斯科蒂間接導致同事警員死亡的故事。自我良心上的譴責,使斯科蒂迫切需要一個挽救別人的機會,來卸下自己道義上的重負,走出心理陰影。同時,他與戲中的「瑪德蓮」同樣被回憶和夢魘所困擾,只有直面這些恐懼,他們才能得到救贖。斯科蒂在追蹤當中愛上了這個神秘的女人,他相信這段愛情是一個讓雙方共同療傷的過程,這也正是當他勸說瑪德蓮去教堂裡面對夢魘時,用的詞語並不是「you」而是「we」的原因。
遺憾的是,「電影」畢竟與現實不同,寫好的結局不能隨意更改。入戲過深的斯科蒂進入了這部電影,企圖成為英勇救美的男主角,卻註定只是導演手中的一枚棋子。他眼看自己的愛人墜下高塔卻無能為力,一齣悲劇就此落幕。分不清「電影」與現實的還有朱蒂。作為一個演員,她卻如前文所提及的《開羅紫玫瑰》中的男主角一般,愛上了螢幕下面本應只是旁觀者的影迷。朱蒂陷入困境時的兩難心理,在謀殺施行之前的這段台詞中表露無遺:

瑪德蓮/朱蒂:來不及了。有件事我不得不去做。
斯科蒂:沒有什麼是你不得不做的。你和我在一起,你很安全。
瑪德蓮/朱蒂:不,這不公平!事情根本不該變成這個樣子。這一切根本就不該發生!
斯科蒂:可這註定要發生。我們相愛,這才是最重要的。
瑪德蓮/朱蒂:你相信我愛你嗎?
斯科蒂:相信。
瑪德蓮/朱蒂:即使你將要失去我,但你還是知道我是愛你的。而且我想要繼續愛你。
斯科蒂:我不會失去你。
瑪德蓮/朱蒂:讓我一個人進教堂。一個人。

這段台詞的精妙,恰恰來自它的曖昧多義性。初次觀看時在我看來,這些台詞雖並未荒謬到不合理的程度,卻如瓊瑤劇一般冗長做作。只有再次觀看時,在瑪德蓮的假面之下,朱蒂本人的真實心聲才浮出水面。「電影」結束,帶給朱蒂和斯科蒂的將是訣別,雖然斯科蒂與觀眾在此時同樣被導演(埃斯特/希區柯克)蒙在鼓裡。朱蒂的情感如此強烈,幾乎要衝破埃斯特所設計的精密敘事結構,但她最後還是盡到了一個受僱演員的職責,沒有讓「電影」落得一個穿幫結局。而這也是希區柯克為《迷魂記》下半段準備的伏筆。
在下半段中,影片的重心轉向了朱蒂。在交代完斯科蒂的抑鬱症後,希區柯克讓他與卸下假面的朱蒂在街上偶遇。斯科蒂直截了當的表明白己想和朱蒂交往的原因,朱蒂自然矢口否認自己和瑪德蓮之間有任何聯繫。斯科蒂離開之後,希區柯克用朱蒂的獨白和寥寥幾個閃回鏡頭,向觀眾解釋了影片上半段中的陰謀真相。雖然冒險,但朱蒂仍然希望與斯科蒂重聚,並相信斯科蒂會愛上真實的自己。
問題在於,朱蒂的希望是徒勞的,斯科蒂迷戀的只是那個虛幻的女主角,而非卸妝的演員朱蒂。所以他迫使朱蒂逐漸打扮成瑪德蓮的樣子,企圖能由此回到那部已經謝幕的「電影」當中。在此段落中,希區柯克在更深的層面上隱喻了電影界的現實。通俗地說,朱蒂與瑪德蓮分別隱喻著兩種電影,瑪德蓮更商業更精彩,符合大多數觀眾的預期;而朱蒂雖平淡卻真實,象徵著電影返璞歸真的文藝氣質。在理論上二者並沒有優劣之分,但電影的本質畢竟是商品,當金錢介入時,後者必將被前者取代。希區柯克的觀點體現在斯科蒂為朱蒂買衣服這場戲中,斯科蒂中意的是瑪德蓮在戲中的灰色服裝,這正是朱蒂所極力排斥的。權衡之後,店員對斯科蒂的品味讚不絕口,朱蒂對自己的外表失去了決定權。就這樣,在金錢介入後,朱蒂作為一個女人,淪為了一件被金錢所包裝的華麗商品,和一台為斯科蒂製造慾望的機器。而她作為象徵意義上的電影,最終又被金錢和觀眾的慾望所綁架,成為了市場的零件和附庸品。與朱蒂相對應,持有金錢的斯科蒂在這兩個層面分別扮演著消費者和電影製作人的角色,他既是《開羅紫玫瑰》中期待同一部電影不斷重現的塞西莉亞,也無意間取代埃斯特,成為了包裝朱蒂的皮格馬利翁。朱蒂為愛冒險,卻作繭自縛的走入了瑪德蓮的宿命。
《迷魂記》的結局既帶有黑色電影式的宿命觀,又因其曖昧多義性,留給觀者廣闊的思考空間。斯科蒂在發現罪證後攜朱蒂至教堂,在塔頂上揭穿了謀殺真相。朱蒂試圖說服斯科蒂忘記事實與她在一起,卻在修女出現時受到驚嚇,失足跌落塔頂。希區柯克沒有交代斯科蒂的任何觀點,我們得到的只有兩個訊息,一是埃斯特的電影結局如斯科蒂的預期一般諷刺性重演,二是斯科蒂的恐高症痊癒了。朱蒂的死沒有得到希區柯克的任何評價,因常理而言,朱蒂的死亡是參與犯罪的必然報應,但觀眾在多次觀看本片時,卻往往發現朱蒂才是影片中最值得同情的人,因為她的犧牲不是為了金錢,而是出於對斯科蒂的愛;與之相對應的,卻是斯科蒂對瑪德蓮這個夢幻角色病態一般的追求,這最終使朱蒂成為他夢想的祭品。從隱喻層面來看,朱蒂的死象徵了在金錢與藝術的角力當中,電影裡代表個性表達的藝術一方必將走向毀滅。也許希區柯克的這個絕望隱喻,不幸言中的正是他導演生涯最後十幾年的命運。在經歷了以《迷魂記》《西北偏北》和《驚魂記》為代表的創作巔峰期後,60年代末的希大師因電視業的衝擊喪失了一系列特權,被迫在藝術上作出妥協。從此他再未能製作出達到其四五十年代傑作水準的作品。
反諷的是,《迷魂記》的地位就如同它的結局一般弔詭。在經歷了發行初期的反響平平後,本片的藝術價值不斷被新一代的年輕影人認可。從新浪潮時期的克里斯·馬克、特呂弗電影,到新好萊塢電影小子德·帕爾瑪及斯科塞斯的作品;從蒂姆·波頓的漫畫狂歡《蝙蝠俠》,到彼得·傑克遜的史詩巨著《魔戒》當中,都可以看到《迷魂記》的影子。它是各類論文的分析重點,也是各種影史佳片榜單上的常客。電影與現實的錯綜關係,再次在《迷魂記》的命運中得到體現。相信在對影史的反覆認識中,《迷魂記》的價值可以得到更多人的重估。

原載《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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