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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Late Spring (Banshun)

晚春/Banshun/LateSpring

8.2 / 19,752人    108分鐘

導演: 小津安二郎
編劇: 小津安二郎 野田高梧
演員: 笠智眾 原節子 月丘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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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銘

2009-10-01 05:56:04

《晚春》的背面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算起來《晚春》是新中國的同齡人,今年也是他的60歲生日。1949年《電影旬報》的十大佳片中,《晚春》名列第一、當年還有一部黑澤明的《野狗》排在第三、也是我非常喜歡的電影。
      侯孝賢和賈樟柯都表示過,《晚春》是他們最欣賞的電影。侯孝賢對它的評價是:「透徹極了,厲害」。他還曾說過,「電影應該是這樣: 每個人都能看的懂,能看得很深的人就會看得很深很深……」我想這個評價正是因《晚春》而發的。
      在2000年,《電影旬報》評選了二十世紀日本電影的百大佳作,小津安二郎只有《東京物語》、《麥秋》、《秋刀魚之味》入選,而《晚春》榜上無名。這部講述寂寞的電影似乎註定有一個寂寞的結局。

      《晚春》是一部典型的小津式家庭倫理劇,情節非常簡單:紀子27歲了,父親曾宮教授為女兒找婆家。而紀子害怕自己出嫁後,年邁鰥寡的爸爸沒人照顧,所以不願意結婚。教授騙女兒說自己將要再婚,紀子最終得到了理想的歸宿。
      紀子是一個被傳統道德束縛很深的人。在影片的開頭,她反對舅舅再婚,認為他「不體面」。這種道德觀並非通過暴力手段發揮作用——像《大紅燈籠高高掛》那樣,三太太與醫生私通,被吊死在陳府角樓的小屋裡。也非《黃土地》中的父女關係:沉重的親情與責任,最終讓翠巧被滾滾的黃河吞沒。
      魯思.本尼迪克特曾在《菊花與刀》中指出,日本文化屬於「恥感文化」, 是無處不在的社會感受性和輿論的外部強迫性,通過個人心理情感實現的社會潛意識。紀子這裡就扮演了「輿論的外部強迫性」的角色。
      《菊花與刀》的觀點雖然犀利,但未免失之於靜態。而《晚春》中所描繪的,是一個急速變化的社會。曾經苛刻嚴酷的倫理規範正在走向瓦解,人們可以不去遵從它,但又不可能無視它的存在,不可能不受到它的影響。
紀子在酒館批評舅舅
      當教授為紀子考慮終身大事時,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學生服部昌一。服部作為教授的助手,經常出入曾宮家。紀子與他相識多年,感情相當融洽。
      下面的場景,是紀子和服部一起騎著自行車,去海邊遊玩。首先是海灘的空鏡頭(這個鏡頭在影片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後面還會提到,先請各位牢記)。伴隨著輕快的音樂,導演把紀子和服部的笑臉、兩人並肩騎車的大全景反覆交叉剪輯,充分展現了紀子快樂、自由的心情。
海灘
路邊的可口可樂廣告牌,悄悄暗示著時代的變化
      兩人來到在海灘,肩並肩坐在一起,紀子突然問服部:「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呢?」
      被單身的年輕異性問到這個問題,我想任何人都明白是什麼意思。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這仍然可以算作一種安全高效的表白方式。這樣表白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尷尬,被表白者如果有意,可以大加讚美之詞,把面前的人誇一個體無完膚;如果無意,可以聊聊血型、星座,分析一下MBTI,東拉西扯敷衍過去。
      腹部君就胡扯了一番,說什麼「紀子以後不會是醋罈子」云云。影片很快轉到增宮教授與紀子的姑姑談論紀子的婚事。姑姑也很看好服部,而教授表示,要問問紀子的看法。
      下一個場景,小津展現出了對節奏高超的控制力。但這種控制並非為了設置懸念或者營造緊張的氣氛。而恰恰相反,是為了展現真實、自然的生活流程:紀子收拾房間,教授回家、換衣服,紀子準備晚飯,一切都是那麼平平常常。
      而紀子提到服部來訪時,教授的表情立刻變得專注起來。我們意識到,決定紀子終身大事的關鍵時刻即將到來了。女兒的漫不經心和父親的急切不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在飯桌上,教授與紀子談論婚事,仍然是在試探中進行的。而當教授終於提出要把紀子嫁給服部時(觀眾們等待一刻已經太久了!),紀子卻捂著肚子笑了起來,似乎教授說了一件荒唐透頂的事:服部已經訂婚了,並且愛人是自己的師妹。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了,服部在海灘上最重要的答案。
「他已經訂婚了……」
      訂婚並非出自服部本人之口,而是由紀子說出來的。這表明,她已經認同了服部的婚約。雖然紀子表示「服部很適合作丈夫」,但她的行為準則不允許自己去當第三者。而臉上誇張的笑容,恰恰是為了掩飾潛意識中的渴望與失落。
      N天之後,服部在與紀子吃飯的時候,邀請她一起去聽小提琴演奏會。(我猜服部童鞋這幾宿睡得也不好)而紀子拒絕服部的邀請了。在她看來,服部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了,自己絕對不能有非分之想,更不能做橫刀奪愛之事。
      演出進行時,音樂廳裡面,服部旁邊的座位是空的,他並沒有轉而邀請自己的未婚妻,始終在等候著紀子;音樂廳外面,紀子伴隨著憂傷的旋律黯然走過。這是影片中少有的,對她真實感情直接的表述。兩個相互抱有深厚好感的人,僅僅因為一點怯懦,最終沒有走到一起。
服部也愛著紀子吧……
      值得注意的是,服部的未婚妻——也就是紀子的情敵師妹——始終沒有出場。紀子不敢接受服部的愛,並非覺得對不起師妹(或許她們根本不認識對方),而是害怕別人的舌頭根子。紀子在影片中一方面扮演了社會輿論——反對舅舅和父親再婚;另一方面,她也受制於輿論的力量,不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順帶提一下紀子的好朋友凌子。有這麼一場戲,凌子來紀子家找她,因為紀子不在,就和曾宮教授聊天。而當紀子突然回家時,凌子變得驚惶失措,很不自然地站了起來,連腿都坐麻了,說話也吞吞吐吐的。八卦的小夥伴們恐怕會在螢幕前捂嘴竊笑,閨蜜愛上了我父親……這是何等臥槽的情節啊!雖然凌子喜歡曾宮教授,但又害怕被別人知道,尤其怕被紀子知道。關於凌子的事,後文還會提到。
      紀子通過相親認識了一個叫熊太郎的青年,他出身名門,家道殷實,並且長得像紀子的偶像——加里.庫柏(⊙﹏⊙b)。而紀子卻不願與他結婚。她的理由是,父親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
      在《晚春》平實的影像之下,隱藏著一些極為反常的地方,比如紀子的丈夫熊太郎。既然影片的主題是紀子的婚嫁,按常理來講,她的丈夫本該是個非常重要的角色。而這個理論上的「主角」,竟然連在全景鏡頭中,充當群眾演員的機會都沒有得到!
      是因為小津找不到長得像加里.庫柏的男演員嗎?非也。其實紀子嫁給誰,與影片的主旨毫無關係。同時這也暗示了,雖然熊太郎財貌雙全,但紀子心中根本不愛他。

服部的未婚妻和紀子的丈夫,兩個失蹤的「主角」
      我們當然可以相信,紀子所說的不願出嫁的理由——要照顧年邁鰥居的父親——是真實的。但不得不說,這不是唯一的原因,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紀子的內心深處,仍然不能忘記服部,與其他男人一起生活,讓她沒有幸福感。而這時服部已經蜜月歸來,紀子最後的希望也隨之破滅了。而她根深蒂固的道德觀,卻不允許她去想不願意出嫁的其他原因。
      教授為了女兒的幸福,對紀子說自己將在她出嫁之後再婚。這是用一個自覺的謊言,欺騙了一個不自覺的謊言。在《晚春》中,年長的人卻比他們的後輩思想開明。比如紀子的父親和舅舅,他們並不過份在乎社會輿論,所以比紀子和凌子活得更加灑脫。經歷了人生的風風雨雨,對道德的規範和束縛有了更深刻的體會,使得這些老年人們達到了「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而紀子因為父親將要再婚火冒三丈,甚至痛哭流涕。這裡再一次顯示了紀子的固執,對他人的慾望尚且如此,何況對自己的呢?那簡直連想起都是罪惡!
      但是正如前文所說,傳統道德不再是冷酷嚴厲、無法妥協的了。雖然它仍會束縛人們的思想和行動,但已經退化為一種社會潛意識。如果有人憑著清醒的認識和審慎的思考,下決心衝破它,就會發現,它其實算不得什麼障礙。紀子最終同意了父親的婚事,並且自己也願意出嫁。
      此處有一個似乎閒來之筆的情節。紀子的姑姑撿了錢包,高興得一直說「運氣好,紀子的婚事一定會成功」。曾宮教授提醒她,應該把錢包交給警察。姑姑一邊說著會去交公,一邊急匆匆地溜走了。隨後我們看到,一位警察叔叔溜溜躂達地走進了畫面……
      這段諷刺漫畫般的情節用意何在?僅僅是為了活躍氣氛,增加影片的娛樂性嗎?非也。如同教授聲稱將要再婚一樣,這個場景再次提示給觀眾兩個字——「謊言」。生活中,沒有人會不說謊話。只不過有的謊言很明顯,非常容易被揭穿,而另外一些則極難發覺,甚至撒謊者自己。
謊言
      結婚前夕,紀子和父親去看望舅舅。在此期間,她對舅舅再婚的看法完全改變了。紀子和父親住在廉倉——源賴朝時代日本的首都,去京都看望舅舅——德川幕府時代的首都,最後出嫁到東京——日本現在的首都。影片地點的變化,也標誌著紀子一步步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變得更加成熟和理智。
      在婚禮當天,服部也去教授家祝賀,小津安二郎又一次做了低調處理。這場戲如果拍成這樣:紀子與服部擦身而過,兩個人神情悽然,再配上煽情音樂。那麼《晚春》只能淪為撒狗血的肥皂劇了。
      最高明的表現恰恰是沒有表現:鏡頭1,服部與增宮教授在樓下抽菸,談論著服部的蜜月旅行;鏡頭2,教授上樓看女兒,紀子花枝招展,卻面帶淚痕;鏡頭3,並不是紀子下樓,與服部告別,服部向她賀喜——而是一大群小孩擠在門外,等候即將出來的新娘子,門口停著準備出發的汽車。空蕩蕩的梳妝鏡,平添了幾分寂寥之感。紀子和服部已經忘記了從前的愛情了吧?
當服部和盛裝的紀子相見時,兩人之間會有怎樣的對白呢?
      敘事省略是《晚春》的一大特色。隱蔽的手法被用來表現「背面」的主題。海灘的表白、紀子的師妹、相親、婚禮,去掉了所有戲劇性衝突的內容,平淡到了極處。正所謂大象無形,大言希聲。彷彿東方人深沉內斂、彬彬有禮的性格,永遠不會過份地顯露自己的感情,含蓄地傳達著言外之意。
      送走女兒之後,教授與凌子一起喝酒聊天。教授告訴凌子,自己並不打算再婚,之所以撒謊,只是為了讓紀子安心地出嫁。凌子稱讚「這是一個美麗的謊言」。毫無疑問,片中反覆提到「謊言」是有所指的。編導在提示觀眾,某種程度上,紀子說不願意結婚是撒了謊,沒有說出全部的原因。雖然她這樣做是無意識的。
      這場戲裡面,凌子對教授的態度更加很有意思。當凌子聽說教授不會再婚之後,激動地吻了他的額頭,並且表示以後會經常來看望教授。這是對一個用心良苦的父親的尊敬呢?還是對於意中人的愛戀呢?
      影片之所以設置凌子這個角色,是為了證明紀子並非孤立現象,而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典型。在那些深受傳統道德束縛的人看來,愛上年老的鰥夫和搶奪別人的未婚夫,都是為人所不齒的行為,不能去想、更不能去說的。而人們卻通過符合社會規範的方式,為隱秘的慾望找到了出口。
曖昧的一吻
      《晚春》的結尾堪稱神來之筆,是統轄全片的題眼所在。只有一個固定機位的短鏡頭:夜晚空曠無人的海邊。這個場景在前面只出現過一次,紀子和服部曾經來這裡遊玩,並且她向服部含蓄地表達了心中的感情。可以說,大海是紀子愛情的見證。這是一個空鏡頭,可謂無我之境。那段朦朧的感情,已經被當事人深深埋在心底。而大海像一位溫和又略帶傷感的老者,無言地訴說著曾經的愛。
沉默的目擊者
      在《晚春》中,一方面是對人性手術刀般,精微又冰冷的理解力;另一方面是寬容的態度和溫厚的柔情。小津洞悉了東方人的慾望、壓抑和宣洩,卻沒有嚴厲的責備。他彷彿影片中智慧深沉又無限慈愛的父親,一心一意為兒女的幸福著想,只把孤獨留給了自己。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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