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止小鎮咖啡館
2009-10-03 22:29:27
入殮師 (Okuribito)
入殮師 (Okuribito)
做為本年度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入殮師無疑贏得了不少人贊許的目光;然而、以往大家的焦點主要放在二位男主角本木雅弘(飾演小林大悟)和佐佐木(NK事務所社長)的精湛演技上。本文的目的在於討論一些原本大家較少關注,但也十分有意思的地方(如劇本)。最後、如果篇幅允許的話,我還想比較一下入殮師和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 之間的異同。這兩部片一東一西,但講述的都是年輕人對自身及生命意義的探索,兩位男主角有著相似的經歷(不稱職的父親,不愉快的童年),只不過由於文化不同,入殮師被放在人際關係的框架下,而荒野生存則是在人與自然的背景下思索;二者最大的差異在於,入殮師的情節設計過於嚴絲合縫,一環往往緊扣著另一環,這給人的感覺就如同蘇州的園林一般,美則美矣,但同時也大幅度地失真;「荒野生存」的可貴之處在於,它並不是編劇「編」出來的,而是在真實的事件上做少許更改,故而能引發人們內心最深處的悸動。
本片最為人所稱道的是演員們出色的演技,本木雅弘和佐佐木就不多說了。除此之外,我認為另外兩人的演技也同樣不可小覷,一位是中年婦女(和美)的丈夫;另一位是澡堂老闆娘的兒子。飾演丈夫的該名男演員,形容消瘦卻目光銳利,十足的日本硬漢本色,正是如此的硬漢,當他因妻子的逝去而傷心落淚時,觀眾也不禁要為之而黯然神傷,令人驚喜的是,該名演員對角色心境轉變的詮釋是如此地自然而流暢,在那一刻、大家會暫時忘記他只是一名演員,而彷彿劇中的人物就栩栩如生地佇立在我們面前;至於澡堂老闆娘的兒子,他在片中的表現大體上只能稱作中規中矩,但在母親遺體即將被火化的剎那,他因懊悔而痛哭著向母親道歉時,他那哽咽的哭聲和哀痛的神情非常自然而傳神,相信能引起大多數人的共鳴;或許會有少數觀眾覺得他詮釋的力度稍稍大了些,然而即便如此,應該也是瑕不掩瑜。
除了演員的出色演技之外,此片能征服西方評委的主要原因之一是:西方慣常的敘事技巧(如插敘、倒敘)及隱喻(石頭、大提琴、遺體)得到大量且巧妙地運用。對於西方觀眾而言,儘管大部份內容和思維方式是新異的,但結構的熟悉性使得他們更容易領略到其中的內涵。
其實,入殮師講述的雖然是日本的故事,但卻融合了一些西方的思想,舉例來說,有一個場景是大悟在幫社長清理了已經腐爛的老太太屍體後,回家卻瘋狂向妻子求歡的畫面;對東方的普通觀眾而言,其中的意涵並非如此地一目瞭然;然而對於熟悉佛洛依德的西方觀眾來說,這種因對死亡的恐懼及逃避而引發的性行為(生之驅力)卻是再自然不過了。坦白說、編劇在情節的安排上如此學貫東西究竟是好是壞,恐怕也只能見仁見智了。此外、有英文影評說本片有著豐富的哲學意涵,但卻沒有濃厚說教的意味;不過,在我這個東方人的眼裡,片中其實不乏說教的橋段,比如說那一段小林大悟凝視著河中的鮭魚逆流而上的場景,或是火葬場裡老人敘述自己是通往死亡的守門員的片段。
入殮師一片最重要的主題是什麼?在我看來,當然是男主角小林大悟對自我認同的探索以及其對生命意義的追尋。大悟對自我懷疑的根源來自於幼年時父親無情的拋棄,小孩子往往有一種錯誤歸因的傾向,他們會把一切不好的事情都歸結於自身的錯誤;因此大悟很可能一直以來便有這樣的想法「因為我是一個壞孩子,所以爸爸才會拋棄我們」。更糟糕的是,一個小男孩要順利過渡到男子漢,其間必需要以一個成年的男性為榜樣,因此大悟的爸爸在和咖啡館的女侍私奔後,從此、大悟不但失去一位父親,更加失去一位人生的導師。在他成長的歷程里,缺少一個成熟的男性活生生地向他展示:男人的本質是什麼?人生奮鬥的意義何在?因此他生命裡的困頓和疑惑便始終得不到解決。
既然大悟對自我的認同產生懷疑,那麼其生命意義的重要性必然開始動搖。這個問題必須有一個合理的答案,否則、他的存在也就失去了價值。如果父親不是大悟生命意義的根源,那麼什麼才是呢?或者說,什麼才可以代替?帶著這個疑問,隨著劇情的展開,我們情不自禁地和主角一同思索著。
大悟所在的樂團解散了,他決定和妻子一起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之所以要回到故鄉,大悟給出的理由是:可以節省下房租,在我看來,這個理由似乎有些牽強。沒錯,他們是負債一千八百萬,但在賣掉大提琴後,他們的債務應該已經償還大半,況且他的老家在一個小地方,他在那裡再就業的機率差不多為零。一個成年男子長期失業在家,即使他日後沒有當入殮師,名聲大約也好不到哪兒去,他難道不知道嗎?因此、這個理由的說服力並不是太強。影片中唯一可以當做線索的是小溪中逆流而上的鮭魚意象。小鮭魚是在溪流中孵化,然後沿著溪流進入大海,當它們在大海長大並成熟後,它們會根據本能的呼噢,從大海逆流回到它們出生的地方;由於它們在旅途中歷經艱險,它們在回到出生地產完卵後,通常便會筋疲力盡而死。
和鮭魚相似的是,大悟也選擇回到出生地繁衍後代;不同的是鮭魚死了,而大悟最後卻由於領悟生命的意義而獲得新生。
大悟在老家從事一種見不得人的行業,這件事終於再也紙包不住火了。而當大多數人都知道他在幹著卑賤的入殮師工作,甚至他的妻子還因此離開時,他為什麼還頑強地堅持他最初的選擇?最常見的看法是,大悟此時已經逐漸了解了這份工作的重要與偉大。這樣的說法當然是對的,但我認為另一個影響因素即NK事務所的社長,對他的去留應該也起了關鍵的作用。我們剛剛提到,大悟的成長曆程中由於缺乏生父的參與而有所缺憾,而社長此時的出現,則恰恰填補了這一段空缺,並成為他精神上的父親。故而推斷他對社長產生濡慕之情,並且因此而捨不得離開,應該是合於情理的。
雖然在大悟的記憶里,父親的臉孔總是一片模糊(部份原因是由於當時年紀太小,部份原因是由於壓抑及否認對父親的情感),但父親存在的痕跡卻總是推動著劇情的發展。大悟的父親在他小時候曾告訴他一件事:人類在發明語言之前,會用石頭來代表自己的心情,平滑的表示自己平靜,而凹凸不平的則表示對他人的擔心。當時大悟和父親在河邊交給對方一顆石頭,父親交給他的是一顆又大又黑而且坑坑窪窪的石頭,這表明在他父親的眼中,生命是如此沉重及灰暗;這顆石頭同時也暗示著自己即將離去及對大悟的擔心。大悟一直以為自己對父親是充滿怨恨的,然而他卻在不經意間,將這顆石頭和心愛大提琴一起塵封起來。
是的,就是大提琴。大提琴在這部影片中,有著非常豐富的意涵。首先、大提琴是父親所喜愛的樂器,大悟之所以學習大提琴完全是由於父親的影響和要求;然而,從事入殮師這個工作卻是出自大悟自由意志的選擇。兩種職業的轉換,一方面象徵著大悟走出父親的陰影,進而逐漸建立全新的自我;另一方面,兩種工作之間卻又有著奇妙的聯繫。細心的觀眾不難發現,大悟長大後雖然如願以償地進入樂團,但在樂團里、他就算不是濫竽充數,但是表現平平應該是可以肯定的;然而自從進入入殮師這個角色後,由於領悟了生命的真諦,他在藝術領域上的成就,幾乎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到了後來,大悟在幫人入殮時,動作之流暢、優雅,處處充滿了如流水般律動的感覺,而此時他的臉龐專注而沉靜,確實能讓人體會到那種天人合一的韻味。在那一剎那,雖然他手裡握著的不是大提琴,但觀眾卻彷彿可以輕易地聽到,流淌在四週的莊嚴生命樂章。
最後,我想要對劇本做一個總結。我發覺、本片的編劇非常善於利用伏筆,並且總能首尾充分呼應。然而、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編劇對於整個情節的過度雕刻及鋪陳,表面上看起來雖然無懈可擊,實際上卻隱隱約約透露出些許敗筆。
隨著情節的發展,我們會發覺斧鑿的痕跡也愈加明顯;比如、澡堂老闆娘的去世,依稀便是為了讓入殮師這個工作讓世人所理解、接受甚至推崇而所做的鋪墊;藉由幫老闆娘入殮,大悟的好友(老闆娘的兒子)以及妻子(美香)終於深刻地體驗到:入殮師並不是一個大發死人錢財的行業,而是一個幫助死者莊嚴離去,並且安撫生者的崇高工作。順著這個思路,當大悟接到他父親的死訊時,觀眾也就不會過於驚訝了,彷彿、編劇為了層層披露入殮師這一工作的崇高與偉大,前前後後著實犧牲了不少好同志啊!
藉由親自清理父親的遺體,大悟發覺父親手中仍緊緊握著他小時候送給父親的小石子,他因此重新肯定了自己存在的意義:當初並不是因為他不好,所以父親才要離開他們,其實、父親一直牽掛著他,要不然也不會臨死前仍緊緊握住那顆小石子。對大悟而言,這或許算是「遲來的正義」吧!
影片的最後是大悟將從父親手裡拿回來的小石子,放在妻子的肚子上。由於此時妻子已經懷有身孕,因此有人說這個場景像徵著父子的傳承,也有人說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輪迴。在我看來,此景的象徵意義在於大悟找回並重新肯定自我,因為那顆小石子當初是他送給父親的,那顆小石子不但潔白而且光滑,象徵著大悟幼年輕快且無憂無慮的生活,然而自從父親交給他那顆又大又黑並且凹凸不平的石頭以後,他那平靜且快樂的生活便被徹底打破,而現在、他終於又重新拾回那原本就屬於自己的寧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