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與飛翔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昨天看《建國大業》，片頭有Mao's Last Dancer的片花。幾個鏡頭一放，女兒動心了。得，今天娘倆一起去看了。

流了不少淚。難得的西人導演拍的，卻是十分真實、中立、尊重史實與事實的片子。看完後，如果說之前還有什麼成見的話，俱往矣……

我想我能夠理解主人公——一個舞者，一個在被動生活大潮中成長，繼而在可以選擇的關頭為自己作出抉擇的60年代人。

這個年代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內，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思想就不屬於自己。懂事的時候開始，記憶里紅色歌曲、大字報比能聽到的老歌舊書多；作文的風格定型在「春風吹，戰鼓擂……」、「目前國內形勢一片大好……」；信念代替了思想，語錄代替了寒暄，紅色是印在腦子裡、溶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的。如果說對國外還有什麼了解，不外乎「解放全人類」的信念下，對生活在水深火熱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無產階級兄弟姐妹們的同情與對資本主義資本家的憎恨。誰也沒有質疑過「資本主義是腐朽的、遲早要滅亡的」，「無產階級資本主義的掘墓人」。在一個國門封閉的環境中長大的我們，不懷疑一切，無論是信念還是領袖。一個時代的人，好比在單一溫度、光照、濕度、營養的溫室環境里長大的苗子，根紅苗也正，全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會和被教導、被告知的不同。

這樣的苗子，一旦有機會被移栽到真實的環境中，呼吸到帶著塵土氣息的空氣，沐浴到穿過雲層的陽光，浸染到仿若體溫的溫度，接收到前所未有的養料，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也許水土不適，也許茁壯成長，全憑體內的自我調節與適應機制。免疫是很難的，因為苗子還不到完全定型不受外界影響的程度。這個時候，原先被灌輸的信念與印象（至少是對外面的資本主義世界的印象）在現實的接觸中瞬間被動搖：資本主義原來不是灰黑的、人民原來不是那麼苦難的、生活其實還有紅色之外的五彩繽紛的。換作是你，在80年代初踏出國門的一瞬，會不會也像舞者一樣迷惑、迷失？脫離了束縛的鳥兒，本能地試著飛翔……

舞者根紅苗正的，否則不可能在查三代的歷史時期經過層層選拔與篩選，一步步從貧瘠的齊魯山鄉被運送到偉大首都，成為最高領導夫人御用的芭蕾舞團員之一。這個過程中，舞者是個物件，只有被取捨的命運，沒有自己作主的可能。舞者不知道什麼是芭蕾，沒關係，只要照著老師的要求去訓練就行。舞者曾經動搖，那可不行，你能做什麼、該做什麼與你自己想做什麼無關。小我是不存在的，自我是沒有價值的，除非忘我地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接受風暴雷電的洗禮。所以，在舞者幾乎忘卻人生還有選擇的時候，當選擇突然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如何能夠繼續保留心中早在瞬間被摧毀的信念，而放棄眼前天高雲淡、豐美生香的生活現實？

舞者不是當時唯一放棄祖國滯留在西方的中國人。我寧願相信舞者憑直覺決定閃婚、為留在美國找到理由。那個時代的我們，聽過多少令人難以置信的綠卡故事？又風聞了多少邁出國門隨即消失在西方某國的出國考察代表團員的小道消息？有多少「天之驕子」公費留學後選擇不歸？又有多少留在國內的人絞盡腦汁想奔赴西方樂土？舞者的選擇，只是一個正常人的選擇，是他在人生的第二十個年頭第一次為自己做出的選擇。換作是你，在當時的情境中，有舞者相似的年齡與經歷，又如何能確信自己一定會在燈紅酒綠、光怪陸離面前選擇堅定不移地回到白襯衫藍褲子、沒有自我只有服從的過去？

所幸的是，我們再也不用經歷舞者那樣艱難的、一步踏上無歸途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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