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一樣的影像

                                       —————《巫山雲雨》影像解讀

如果說賈樟柯是散文的哲學，他力圖以冷靜不加剪輯的長鏡頭最大程度的給我們呈現真實，那麼章明更多的則是詩的邏輯，他破壞和打亂生活的順序，以充滿隱喻的影像召喚我們走入一個記憶中的私密之地。
1 詩的畫面-空間和人的隱喻
詩總是用簡潔的語言承載遠大於自身的意義。每一個淺顯的意象下都潛藏著大量的象徵和隱喻。《巫山雲雨》同樣也不例外，章明使用了空間和人物作為負載自己思想的器皿，使整部電影變得豐沛飽滿，宛若一座充滿隱喻的花園。
《巫山雲雨》的故事發生在因為三峽工程而即將面對淹沒的巫山鎮，因而使得環境和人一樣具有一種惘然的氣質。這是一個沒有以後的枯竭之地，或者說，這是一個註定要對橫加的未來逆來順受的小鎮。
主人公麥強就生活在這麼一個城之中，作為一個航道信號工，他的工作就是日復一日的升起指示方向的航燈接沒完沒了的水位詢問的電話。他像這個城一樣，匱乏和茫然。他住在江邊一座造型奇異的樓房中，碉堡一樣的樓房成了他生活和工作的全部場所，同時也隔絕了他同這個世界的聯繫。除了電話，他只有一台總是接不到穩定信號的電視機，和一架碩大的望遠鏡。而電視裡播放的，永遠是關於三峽工程的新聞，這是一種經過偽裝的提醒，就像無處不在的爬在扶梯上的工人用白漆描畫的水位線一樣，隨著三峽工程的逐步實施，他所習慣的一切將沉沒於滾滾的洪流中。而工作之外，他的生活一片空白。沒有女人，沒有家庭，偏遠的工作地點使得朋友的探視都顯得無比困難。畫畫或者算的上他唯一的愛好，但是作品的意義僅僅在於，讓沒有手紙方便的朋友解決一時之急。他和這個世界的聯繫從來就是單向的，他拒絕和世界交流，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和世界交流的能力。他僅僅是和巫山鎮一樣，無聲的等待著。
當馬兵帶著妓女麗麗想要給從來沒有女人的他帶來一些肉體上的撫慰的時候，他只是囁嚅的跟在麗麗身後，無力接應她的挑逗。麗麗跳到了冰冷的水裡，對著遠去的輪船，大聲的呼喊，變幻莫測的燈光以及起伏的江水使得一切像一個繽紛的夢境，麥強看著他所熟悉的景物和不熟悉的畫面，或許心有所向或許怦然一動，但他只是含笑的用手遮住了額頭，而沒有跳到他所認為的冰冷的江水中。
平靜而漫長的一夜，麥強始終沒有和麗麗發生關係。當索要了報酬後的麗麗離開了房間，鏡頭對準了麗麗晾在繩子上的絲襪和胸罩。這兩個最具性暗示的衣服在繩子上飄蕩，留給麥強的，不僅是無限的怔忪……
陳青的出場和巫山鎮的關係比起麥強要更為密切。她是仙客來旅館的服務員，因為即將被淹沒的命運，使得巫山鎮在有限的存在時間內成為旅遊的黃金景區。所有遊覽的旅客都期望自己成為歷史的見證者，而對於陳青，對於居住在這裡的人，巫山鎮的毀滅卻是一場不得不順從接受的強加的命運。短暫的繁華是以徹底的覆亡作為代價的，對於未來甚至不敢有所想像，又或者是害怕未來恰如想像的一般，只能日復一日的經受著到來的時間。
陳青居住在樓房的頂層，每次回家都要經過一段曲折的攀爬。這差不多也是她命運的寫照，她死了丈夫，獨身帶著一個兒子，因為生存問題和旅館經理老莫保持過一段不堪的男女關係，現在又在等待她的第二次婚姻。屬於她的空間總是狹小而逼仄的，她坐在旅館的前台，或者是自己狹小而凌亂的房間裡，再或者是因為強姦案坐在老莫的辦公室裡被小吳詢問，透過裝有欄杆的窗戶被同事審視，生活是冰冷的殘酷的和毫無指望的，她好像被囚禁了。
從景區門口到仙客來旅店，陳青一樣要經過一個三峽工程的計時標牌。而在計時牌的旁邊，有一張剛被人貼上電影廣告——即將上映《在期待之中》。沒有人知道這部電影將何時上映，所能做的只是心懷期待，或者僅僅是默默的等待而已。
2 詩的邏輯--被破壞的時間
比起散文按部就班的敘述，詩中的時間更為靈活和自由。它用破壞和顛覆以及一切可以為它抒情表意服務的方式來建構自己的敘事過程。在《巫山雲雨》中，詩的邏輯表現在章明對敘事方式的選擇以及對時間的加工和篡改上。
電影採用了不常見的三段式結構，兩條線索分別發展，到了第三段中，因為老莫向小吳舉報強姦案驟然交匯。時間和空間在這成為了一個整體，使得先前的每一段故事在自身之外都顯得飽含深意。此前那些莫名的影像在此像詩歌中的詠嘆一樣，反覆的被使用，直到成為一種特殊的所指。
在麥強的那段故事中，時間變得格外明顯。章明幾乎是用處理素描的方法來處理這段的影像。他給我們展示了鮮活的不加打磨的時間，時間就像靜物一般。但這並不意味著通篇的長鏡頭。它要更自由更靈活。
在麥強殺魚的一段，章明從麥強在屋子中間畫畫開始，鏡頭跟隨麥強，中間鏡頭數次切換，但是不停廣播的電視新聞聲依舊可以保持時間感的完整。導演不厭其煩的拍攝了麥強從桶中的撈魚的過程中，一模一樣的兩條魚，他反覆的抉擇，應該先殺掉哪條。在他終於拿起菜刀拍向選中的魚後，加了一個他面部的大特寫。麥強茫然的看著前方，又低下頭去。繼續切魚，而後他又再次抬起了頭。
同樣的鏡頭出現在第二段陳青的故事中，殺魚時，陳青也面對了先殺哪條的抉擇。在她第二次抬起頭後，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菜刀跑了出去，問自己剛放學回家的兒子，是不是有人在喊她。冥冥中時空的暗合不能不讓人若有所思。是否在前面，麥強茫然的抬頭時，內心某種呼喊跨越了影片的時間和空間在這裡得到了回應。
而更多的出現在電影中的，則是時間的跳躍和時間與幻覺的結合。在麥強麗麗和馬兵三人無聊的坐在桌子旁打發時間的時候，上一個鏡頭是空蕩蕩的桌子，下一個鏡頭桌上便多了三個雞蛋，而麗麗和馬兵的位置已經發生了對調。就像詩中慣用的省略一樣，章明用一個完全打破時空邏輯的鏡頭組接向我們傳達了時間的流逝。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時間段落發生在陳青那，她茫然的坐在櫃檯中朝門外張望。她的背後是四個正在打牌的男人。一個客人從後面走出來，從左側出畫，鏡頭停到了對面的街上，一個打電話的男人從右側走進了旅館。發獃的陳青猛然回過神來，這是後面打牌的四個人已經睡的東倒西歪。我們不知道從中消失的時間跑到了哪裡，時間是真實的時間還只是陳青的時間而已。只是在這裡，它已經成為了導演組織詩意結構的元素。是他電影畫作里自由揮灑的顏料。因此，在一個大的框架下，他們是可以被重複，破壞和改寫的。
        麥強得知了陳青的情況，終於決定越過那條他覺得冰冷的江水，馬兵還在絮絮叨叨的說，她一個帶個孩子，還滿造孽的。鏡頭已經切到了麥強氣喘呼呼的跑到了江邊，雖然真實的他仍然坐在桌子旁，但是鏡頭已經和他的心一樣泅過了汩汩的江水。這個大膽而驚人的段落完全打破了觀眾的觀影習慣，它也使得麥強的行為變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終於不再麻木和茫然的等待著一切，他濕漉漉的來到了陳青面前，來到彼岸以及明天的面前。
        3 私密之地--坍圮和重建，時代與人
        章明用了詩一樣的影像講述給我們一個關於故鄉的故事，一個關於坍圮和重建的故事，一個大時代和人的故事，以此來向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做最後的告別。真實世界裡的巫山鎮面臨著和故事中一樣的命運。而電影最感人的，無非也就是可以把藝術家心中所有柔軟或者隱秘的情感毫髮畢現的還原出來。
章明選了一個和開頭近似的畫面作為了影片的結尾。蒼茫的巫山腳下，麥強用力的拉起纜繩，一切可能還是一樣，一切可能已經不一樣了。或許影片的英文名字IN expectations，在期待之中，才是章明最想表達的東西。巫山鎮始終要沉沒在時代的洪流下，而在此之前，永遠會人有抬著梯子拿著白漆一遍一遍的畫著新的水位線，等待未卜的未來是茫然的痛苦，可是等待本身也飽含了期盼的意味。當水位升到175米的位置，迎接他們的，會是另一種生活。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