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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走單騎--Riding Alone for Thousands of Miles

千里走单骑/RidingAloneforThousandsofMiles

7.4 / 4,556人    107分鐘

導演: 張藝謀
編劇: 張藝謀
演員: 高倉健 中井貴一 寺島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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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

2009-10-23 02:28:59

寂寞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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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還這樣用力地拍打著礁石,一如,拍打我蒼老的心。

海水,是深邃的、冰冷的墨藍,一如,我此刻憂傷的情緒。

礁石,仍是這樣陰鬱,這樣默然,一如,守侯遠去的魂靈。

建一走了,沒來得及跟他道一聲別,沒來得及握一下他哪怕已經沁涼的手;建一走了,再濃郁的思念不過是無力無用的追憶,那個由自己孕育的生命已經消失。

還記得他在醫院拒絕見我的那一天,記得他悲憤的腔調里透出寂寞的滋味,我悄悄走開,我已經失去一個做父親的資格,又有什麼權利來要求病榻上的他看我一眼?

兒媳給我一盤建一在中國的錄影帶,記載了他在雲南所拍攝儺戲的畫面,老實說裡面的唱段我一點也聽不懂,也沒有絲毫興趣,觸動我的只有他和李加民之間的那個約定。我忽然有了一個念頭,要代他完成這個願望,不管他是否會因此而原諒我。

雲南位於中國西南,海拔頗高,這裡有很多風情萬種的少數民族,這裡有很多婀娜多姿的奇花異草,這裡有兒子孤單跋涉的腳印。此刻我坐在顛簸的吉普車裡,打量著窗外綿綿的群山,藍天白雲使它們越發顯得青翠挺拔。這個地方被如此多的大山環繞,交通十分不便,我幾乎恍惚自己身在何處,建一又是如何找到這裡並停留下來的呢?

花花綠綠的鋪面擺放得琳琅滿目,摩肩擦踵的遊客如水般穿梭,而我只是沉默,沉默地打量,沉默地行走。我不是來看風景的,我只是來看一個人,看一個會唱儺戲的人。

一年的時光有多長?365個日子有多少變數?我沒有計算過,這本來也無法計算,然而導遊告訴我李加民因為打人致傷而被判入獄,我見不到他了。這個村子裡會唱儺戲的人很多,他們也很熱心地要為我立刻演出。我固執地拒絕了他們的好意,不想浪費他們和自己的時間,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

我不甘心,千里之外的建一不會知道我為他所做的一切,但這絕不是我放棄的理由。坐在旅館的房間裡,眼睛在面對鏡頭時濕潤了,很久,已經很久沒有要哭的衝動,是自己太過軟弱嗎?當生老病死如此真切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我再說不出什麼,再看不到什麼,只期望看到這段錄像的當地官員能體會到一個垂暮老人心中的苦楚。

幸運之神眷顧了我,官方批覆下來了,那意味著我很快可以見到在監獄中服刑的李加民。這是一個憔悴的中年男人,與當初錄影帶上風采照人的他完全不符,即便穿上戲服仍是一身潦倒,如同戰敗的士兵一般。他在我們面前失聲痛苦,撲倒在舞台上久久不能起身。從導遊那裡知道,他思念著自己的兒子,今年十歲的兒子,漫長的牢獄生活讓他失卻了面對的勇氣,惟有思念一日重似一日地折磨著他的神經。

重燃的希望,卻換來再次失望,這是我的報應嗎?連這樣一樁簡單的事情也無法完成?他和我一樣,失去見自己兒子的機會,他眼淚裡的酸澀,我可以體會。

導遊告訴我建一在麗江呆了很久,他在這麼長一段時間裡走了許多村寨,見了許多陌生人。我有些迷惘,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選擇這麼個閉塞的地方停留如此之久,這裡沒有他親切的故鄉氣息,也沒有他熟悉的語言環境,這裡對他與我來說,只有寂寞。

我決定了,要到李加民兒子所在的村子去看看,或許,我能幫他實現那個遙遠的夢想。

坐在村裡的廳堂里,四週是昏暗交織的光線,看不清頭上雕樑畫砌的屋頂,那上面蒙蓋著日積月累的灰塵。耳畔是他國的語言,傳到腦海里是不知所云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些什麼,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一個人遠行到千里之外所感受到的那種無助和寂寞。

而他們是熱情的,為我擺出令人嘖舌的百里長宴,喧鬧的人聲鼎沸,無所不在地瀰漫著每一個角落,在那喧鬧的宴席上,我終於見到了李加民的兒子——陽陽,他稚嫩的臉上看不出喜悅或悲傷,好像這與自己無關,我有些害怕,害怕自己正做著一件不被接受的事情。

我的預料到底是對的,陽陽的半路出逃讓人措手不及,來不及跟其他人打招呼,我急急地向他逃跑的方向追去。我老了,已經感到胸腔里沉重的喘息,感到雙腿鉛塊般的乏力,四週如迷宮般的喀斯特地貌完全使我暈眩,再不能分辨前面的方向。心中只有一個信念,跟著陽陽,跟著陽陽……

他也迷路了,一老一少兩個人坐在空曠無人,山風勁吹的石林中間,看那天幕由淡變深,看那明月由西升空,看那繁星晶瑩閃爍。我想對陽陽說些什麼,卻忘了他根本聽不懂日語,又或許他根本不想理我,不想和這個打擾他生活的日本人說話。我掏出自己的口哨給他,到底是孩子,立刻好奇地接過去吹起來,伴著這柔弱的哨聲,我按下數位相機的快門,期盼尋找的人們聽到聲響後,循著閃光燈的位置找到我們。

寂寥的山谷、孤獨的口哨、瞬間的閃光,如影似幻地在我心裡交替,我沒有想到自己一個人會來到千里之外的荒野中,如果說先前還有陌生的語言環繞著,現在卻只有一個孩子陪伴,我們之間相差了六十歲的光陰。健一,我忽然明白了,你是怨我的吧,覺得再沒有什麼存在的希望,所以才會離開故土來到這裡,故意讓自己跌落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好體會這種寂寞的滋味。

破曉時分,陽陽在我懷裡睡著了,我們都合上了眼睛,被疲倦折磨得沒有生氣。夢裡面,我以為擁在懷裡的,是健一。

村民找到我倆的時候,我堅持讓村長向陽陽確認他是否願見他父親,果然他是不願意的。大家都很生氣,但我明白他的心,一如我懂得李加民的眼淚。我無法安慰李加民的心,卻可以為陽陽擦乾滿臉淚花,高原的天空下,我們對彼此綻放最真摯的笑容,那溫暖的感覺,迅速沖刷著我疲憊的軀體。荒山一夜,我似乎從孤獨走向團聚,雖然我們還是陌生的。汽車開出不久,後面傳來嘹亮的哨聲,我向後望去,陽陽一邊用力吹著我給他的口哨,一邊追著我們的汽車。他瘦弱的身影在飛揚的塵土中忽隱忽現,他稚氣的小臉在奔跑中那樣執著。孩子,我可愛的孩子,許多年後你還會不會記得這麼個老人?他在你身上找到了自己兒子的影子。

兒媳又打來電話,告訴我昨天晚上健一已經走了,就在我和陽陽待在荒山上的昨天晚上,就在我的手機沒有信號的昨天晚上。我做的夢或許並不只是夢吧,健一來了,來陪我了。

我走向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走向藍天白雲,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不知道哪裡才是我該傾訴的地方。健一最後的信里說他原諒我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安慰,我只知道自己和兒子一樣,不遠千裡的一趟旅行,已真切感受到寂寞的滋味,寂寞是因為逃避,逃避是因為思念,思念是因為愛。

眼淚,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滑落,在我飽經風霜的臉龐上恣意流淌,這是久違的感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泣的衝動了。健一,當你的魂靈在天際浮游的時候,可曾看見我山谷間躑躅行走的身形?可曾看見天空下我抽泣的抖動?你是否願意,為我擦去這遲遲的老淚?

拍攝李加民與否已經不再重要了,我只堅持讓他看了我拍的所有陽陽的照片,我再次看到他的淚水,也看到其他囚犯的淚水。

「珍惜吧。」我在心裡對他們說:「至少你們比我幸運,還有補償的時間。」

離開的時候,我知道原來自己要拍攝的這齣戲的名字叫《千里走單騎》。一年前,是健一獨自在這裡自閉;一年後,是我獨自在這裡領悟,假如時光可以重疊,那該多好。

浪花,還這樣用力地拍打著礁石,一如,拍打我寂寞的心。

海水,是深邃的、冰冷的墨藍,一如,我此刻無奈的情緒。

礁石,仍是這樣陰鬱,這樣默然,一如,等待遠去的魂靈。

建一走了,沒來得及等我回來,沒來得及聽我的歉意;建一走了,無盡的言語已化作清風一道,在這墨藍的大海上越飄越遠,只留下,孤獨,孤獨如我。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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