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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惡

2009-10-31 01:46:56

感性與理性的並存


        我原以為電影主要是一種用視聽語言講故事的藝術,可是對基希洛夫斯基來說,似乎電影只是他所選擇的一種方式,他也可以用文字敘述這些故事,而且在我看來,如果他沒有做導演而是成為一名作家,他的書也一定暢銷。
        基希洛夫斯基是一個巨蟹座的波蘭導演。他說他從來不看電影,只看文學作品。巨蟹座總是很溫情,讀書是他們的習慣。基希洛夫斯基喜歡記錄生活的真實面,所以拍了十幾年的紀錄片。最後他發現「攝影機越和它的人類目標接近,這個人類目標就好像越會在撮影機前消失」,「紀錄片先天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限制。在真實生活中,人們不會讓你拍到他們的眼淚,他們想哭的時候會把門關上」。
        所以他開始拍故事片,這些故事片多少都有一點紀錄片的影子,某種意義上達到了他想要揭示真實生活的目的,但又不缺乏藝術性,細節之處值得玩味。
        「基希洛夫斯基是希區柯克遇到伯格曼。」
        我感覺從含義理解不止是這樣。這樣的評價多少有點兒他是融合二者的結晶,或者他是模仿二者作品的無名小輩的含義在裡面。可事實並非如此——因為他從不看別人拍的電影。
        他說自己不看別人拍的電影,首先不是因為自負;其次不是因為怕別人說他模仿。他的話其實根本就是一句大實話。並且我反而感覺到:他的電影是別人難以模仿的。
        《十誡》的十誡,沒人特別討厭哪一誡,只有個人喜好不同。這種成功源於文學的積澱,思想的深邃,只有這樣才能掌控全局。
        基希洛夫斯基雖然從不看別人拍的電影,但是他絲毫不缺乏導演天賦。色彩、道具,以及細節的處理,都是邏輯縝密,而又充滿藝術氣息的。隱喻、暗示,對他來說只是兒戲。
        在他的電影裡,有很多長鏡頭,是人物緩慢的動作。這些動作匪夷所思,毫無意義,看起來有點兒莉莉周。但是如果你看第二遍,就不會覺得它們是沒用的東西。結局會讓你明白之前的每個鏡頭。所以其實這些無意義的鏡頭是一種暗示。
        我認為,最後揭示真相大白的鏡頭值得玩味,多多少少會使受眾一方會產生一種抱歉的心理,因為正是之前我們認為干擾了視聽的片段,才是整部片子的精華。打開了思維的大門,引導我們走向更深刻的內涵。
        沒意義的動作,或者小動作(比如《天使愛美麗》裡面有一個男人喜歡捏塑料包裝袋上的氣泡),也能使電影更真實。從這一點上可以找到紀錄片的殘存。
        之前我以為波蘭人是比較低沉的,所以缺少了爆發力。後來看到有一篇文章裡面說:電影審查制度嚴酷不能作為不拍電影的原因,像基希洛夫斯基在波蘭森嚴的審查制度下仍然拍出了《十誡》,大師永遠都是大師。
        可能十誡的每個話題都比較低沉,總是在探討生活的真實面,所以即使殺人短片,也顯得十分低沉。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孤獨感太強,總覺得孤獨感是人性的一部份,正如一篇文章里寫到的:相愛的人更孤獨。一個人,孤獨是純粹;兩個人,孤獨是牽扯。
        無論是愛情短片,還是殺人短片,都充滿了孤獨感。
來自文學修養——強有力的理性獨白
        《十誡》第五誡是《殺人影片》,開頭是這樣的一段話,「法律不應該倣傚天性,而是要改良它。法律是人類的理念,用以規範私人間的關係。時下的我們和生活方式,都是法律運動做的結果。不管我們是遵守或違反它,人類是自由的。他的自由是以不妨礙另一人的自由為範圍。懲罰……懲罰是一種報復。尤其當它意在傷害罪犯,而不是預防犯罪時。但現行法律可帶有報複意味。它真的是為無辜的人著想嗎?立法之人真的很無辜嗎?」
    顯然,這是基希洛夫斯基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說,為什麼要處置某些人以死刑呢?有什麼意義呢?以一個生命來換取另一個生命?
        法官、法律為什麼能判處一個人死刑?是因為立法人這麼定的。所以我們對立法人產生了疑問。立法人為什麼要判處一個人死刑?是因為別人的無辜?有時候受害者原諒了罪犯,但法律還是把罪犯整死了,而死刑的存在從未減少過犯罪案件的數量。那麼,實際上是立法人覺得無辜嗎?
        這句話很神奇。我想過這個問題,我是取締死刑的擁護者。但我只是稍微想了一下,沒有這麼深入。基希洛夫斯基的思考非常深邃,他的一句話可以引起我無窮無盡的思索。
        「我們一直問自己:我們的作為可有什麼意義?我害怕要找出意義。愈來愈困難。我們愈來愈質疑自己行為的意義,甚至是我們的計劃。我相信是標準降低了,甚至更糟糕的是價值觀降低了。」
        這段話的開始鏡頭跟著傑基,從倒跟到正跟。到「我相信是標準降低了」這句話的時候,傑基回頭看著鏡頭,皺著眉頭,試圖看清什麼。
        在這個片段里,我試圖理解畫外音旁白的意思,傑基試圖看清櫥窗內的東西,這形成了一種通感,加深了我對這段話的理解。
        似乎是一種聲畫分離,但暗示作用又無所不在,基希洛夫斯基就是這樣一個能抓住心理變化的導演,從影片節奏到影片內容,他總是能夠很好的把思想傳達給受眾。
        我們很容易從基希洛夫斯基的影片中提煉出明確的觀點,幾乎沒有分歧。他沒有在影片中說話,但我看過之後感到他在我耳邊訴說了許多。
        現在來分析這段話——價值觀的問題。誰不曾對自己的行為產生疑問?最具代表性的一個事情就是:做數學題的時候,經常會明明知道很可能用錯了方法,得不到正確答案,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筆還沒停下來。於是就產生了一個疑問:繼續做值得嗎?
        或者,你一直追求一個傾慕的對象,但你追不上,你就在門口等半天,他(她)就是不出來,你在想他(她)是不是早就跟別的異性走了。
        你在想:我的等待值得嗎?
        但是把這個疑問歸結到「價值觀降低了」,這就很奇怪了。
        就是說,你原來認為值得的事情突然不值得了。
        關鍵在於不是這件事情沒價值了,而是你的價值觀降低了。
        這個觀點是一種相對論。參考物從自我變成了事件。
        也就是說,成年人的價值觀也是在變化的。
        如是,《十誡》中的每句看似自言自語沒有意義的旁白,都能引起我的深思。
        言簡意賅,意味深長,這是建立在大量的文化積累基礎上的。
兩兩相交
        1.兩個部份
        影片前後分明,前半部份有三條主線:律師皮洛布爾基、司機、拉茲·傑基處於平行蒙太奇階段。
        這一部份中,司機這條主線消失了。
        後半部份,皮洛布爾基和傑基在法庭上相會,兩條主線合併,到最後,傑基這條主線隨著傑基被絞死而消失,影片在皮洛布爾基憤怒的喊聲中結束——「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這裡,傑基這條主線消失了。
        主線的消失一次比一次殘酷。
        兩次殺人場景的呈現
        第一次殺人,是傑基殺害司機,用繩子勒,用硬器敲,用石頭砸。這個過程顯然是預謀好的。之前傑基在橋上推下砸中汽車的石頭、在廣場上嚇跑鴿子、在廁所推倒似乎是一個同性戀的小伙子,傑基說話語氣很沖,似乎隨時有可能爆發。這是一個有暴力傾向的青年。
        第二次殺人,是傑基被處決。這一場景在《黑暗中的舞者》也有運用。比約克的歌聲是塞爾瑪死後的配樂。而在殺人短片中,傑基死後鏡頭切到一個風景空鏡頭,響起了普雷斯納的配樂。普雷斯納之於基希洛夫斯基,就像久石讓之於宮崎峻,齊藤高順之於小津安二郎,莫里康之於托納多雷,譚盾之於李安。好的配樂總能叩響我們心中的那扇門。可以說,如果沒有普雷斯納的配樂,基希洛夫斯基的片子會失色很多。這些邏輯性、理性的東西很枯燥,如果配樂再過於低沉,會讓受眾感到壓抑,如果配樂過於歡快,又不切合殺人的主題,普雷斯納的配樂恰到好處,而又不失優美,在我們承受殘酷現實的同時,替基希洛夫斯基撫慰我們已有創傷的心。
        感性無處不在
        我所說的感性,首先在於影片中兩個人的敏感,皮洛布爾基和傑基都是敏感的人;其次在於幕後的導演和受眾也都是敏感的人。
        皮洛布爾基在與法官交談的時候,說到傑基去過的一家咖啡館,他說他一年前也去過那家咖啡館——潛在的意思就是說,他們去過同一家咖啡館,是有緣份的,而且他本來是個平凡的普通人,他並不應該被殺。這種微妙的感情我也不能解釋清楚,但總之,是一種敏感。
        傑基的敏感和脆弱完全體現在一句話上:也許妹妹沒死,我也不會在此受刑。
        這不是一種推脫和僥倖,因為即將離世的人開不起這樣的玩笑。似乎波蘭人信天主教比中國人信佛教更神化了神的作用,更相信世上那無窮無盡的因果。
        導演的敏感和皮洛布爾基是一樣的,本身皮洛布爾基也就是基希洛夫斯基的一個代言人。他慈悲為懷,認為人有生存的權利。他的敏感也是頗有成效的,這部影片或多或少決定了日後波蘭取消絞刑的制度。在一個制度極其嚴肅的國家,這部影片的力量真的發揮到了極致。
        我們的敏感在於每個人都認為後半部份的死刑比前半部份司機的死更殘酷。
        我思考了很久,也看過很多人的評論,之前我在日誌裡面提到了取締死刑的事情,有一個同學給我的回覆如下:關於死刑,我認為應該取締,但我的原因不一樣。也許我是更深層次的報復。一個人殺了人或做了讓別人痛苦到極限的事情,他是不能那麼輕鬆地一死了之的。他應該為此負責,這負責不是說去挽救什麼,因為也根本挽救不了。他應該做的是用他的一生的禁錮,蜷縮,受壓抑與壓迫,沒有希望,這些種種極限的苦難來償還給那些他傷害過的人們。他應該為此付出的責任是,生不如死。
        我的回覆是這樣的:為什麼要懲罰他們?為什麼?教育和感化不行嗎?懲罰他們得到了什麼?懲罰他們不需要有專門的人嗎?這樣不是浪費人力資源嗎?為什麼不能教育他們做些什麼然後為社會做貢獻?是的,你沒有殺人你可以這樣痛恨他們。 但如果那是你的孩子呢?人心都是肉長的,大部份殺人的人都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的,而是因為慾望或者不滿。如果教育他們克制自己的慾望和不滿,那他們不就變成好的了嗎?他傷害過的人已經死了,死了就是沒了,沒了就等於零,就不是負數,就不需要用別的東西來填補。而且如果你的想法是讓罪犯生不如死,那麼誰去執行?如果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裁決,你可以執行,你願意嗎?面對一個人空洞的眼神,你要怎麼懲罰他?最重要的是:你憑什麼懲罰他?你有那麼強烈的動機嗎?說的就是這一點,被傷害人,說到底都不是執法人。而且從來沒有人委託給他們讓他們裁決罪行,國家是統治者的機器,法律是絞肉機。
        但是現在看來,我發現了一個很致命的漏洞。影片似乎著重刻畫出一個人品不佳的司機。而傑基到被處決也不知道這個司機是怎樣的人。
        這樣說,基希洛夫斯基是為了主題上明確反對死刑,而刻畫了一個乖張的司機。
        可是我們能夠因為他殺了一個活著也沒什麼意義的人而原諒他的過錯嗎?
        基希洛夫斯基是一個很擅長運用心理暗示的人,在傑基用硬器敲擊司機的頭部之後,他自己看了一眼頭破血流的司機,說了一句:噢,我的天。一臉的愧疚。
        他的愧疚是我們原諒他的理由嗎?
        我不能,因為他是主動殺人,性質和司法機關是一樣的。
        這司機再壞,也是全家人的支柱。
        某種角度看來,殺人短片和《黑暗中的舞者》有著太多的類似之處,傑基似乎對殺人很抱歉,塞爾瑪也一樣,他們的死法也是相同的,同樣的崩潰與震撼。兩個導演,一個是片子屢屢受禁的基希洛夫斯基,一個是獨立電影導演拉斯·馮·提爾,他們都在社會的陰暗面中摸索,尋找人性的另一面。
結束語
        沒有矛盾就沒有進步,世界和平就不會發展,但在一定範圍內,我們還是需要一定的和平和更多的發展。殺人這件事,是必須杜絕的,無論殺人的是誰,無論被殺的是誰,無論情節怎樣曲折,人的生存權利都不能被任何人剝奪。
        殺人短片在電影創作方面給我的啟發很大。但在倫理邏輯上我仍然沒有想明白,但有了基希洛夫斯基的觀點,我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遠。
總而言之,這部短片無論是藝術價值,還是思想價值,都是極高的。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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