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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聾啞

2009-11-03 22:30:31

絕望的悲憫


我們經常在報紙上看到關於殺人事件的報導,一行顯目的標題,幾百字幾千字的正文加上幾句精煉的反思性總結,便幫我們打發掉一段無聊的光陰。「不良少年行兇情殺」是幾十年前的一則新聞標題,普通而又吸引人,兇手是台灣的一個初中生(當時引起的轟動不亞於現今的馬加爵),於扯淡的嘴巴它是很好的談資,可對於楊德昌它卻是難忘的少年朋友以及將近四個小時的影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對於殺人者的懲罰,普通人報以拍手稱快並立刻拋諸腦後,而對於基耶洛夫斯基卻是一部悲憫性的關於殺人的短片。
  《殺誡》的片長只有八十分鐘,但它卻是基氏《十誡》中最用心經營的一部。 在此片中他對文明社會的法律、倫理、人性與救贖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與反思,表達了他那憂心忡忡的懷疑。影片的主要人物有三個:殺人者傑克,被殺的出租汽車司機,年輕律師彼德。前半部份此三人分處於各自的敘事時空裡,雖然一直沒有正面的接觸,但是鏡頭的交切卻暗示了他們之間的聯繫。比如律師彼得在參加就業答辯時對考官說:「過去的四年里,我接觸到許多案例」此時畫面突然切換為傑克背向鏡頭向一條無人的幽暗的小巷走去,背景音樂充滿陰冷的殺機。當彼得在街上興奮的對人說自己通過答辯時,那個出租汽車司機正在其後發出一絲冷笑。最明顯的對比是在餐廳裡,彼得與女友分享通過答辯的愉悅時,一旁的傑克正在纏繞準備用來殺人的繩線。這些鏡頭的切換明顯的在暗示我們:當一個人在討論法律時,當一個學員通過律師資格答辯時,殺人的預謀甚或殺人的事件就在同時進行著。這種存在的荒誕感於傑克勒殺出租汽車司機時表現的更為深刻,在二人掙脫與反掙脫的過程中,畫面切入了一個不遠處騎車而過的人、一列火車、一匹漠然的馬,疏離的外在世界並沒有察覺到人類此刻正在上演的殘酷一幕。這些精心的畫面設計把一個冷酷的問題置於我們面前,那就是犯罪無處不在,它可能就在你身邊,而你卻毫無察覺。
    影片的後半部通過對傑克的審判,三條線索擰為一體。審判的過程被有意的省略了,因為觀眾都明白等待故意殺人犯的是什麼,所以畫面切入審判的第一句話就是「都結束了嗎?」「都結束了。」接下來該做的就是對傑克執行死刑。心存自責的辯護律師彼得要求與傑克進行最後的對話,允許的時間是三十分鐘。畫面於二人談話的過程中時不時的切入獄警、檢察官與行刑者等待的場景。時間在此變得莫名的殘酷,空間在此變得莫名的荒誕。兩組人員在不同的空間裡與時間較量,同樣的焦灼,不同的方向。畫面一直很靜,一種被死亡的氣息包裹的靜,鐵門撞擊的聲音顯得尤為悠長,那是即將通過的死亡之門。
    執行死刑時該來的都來了,各司其職,念判詞的檢察官,前來例行寬恕的牧師,例行證明死亡的醫生,當然還有一身黑色西服的行刑者和深感愧疚的彼得。此刻心理最為恐慌的是傑克,被牢牢按緊的雙臂,抽搐的面部肌肉,面對死亡他與那個被他殺死的出租汽車司機一樣在企求「我不要」,除了一旁真正在哀憫悲泣的律師,所有的面孔都是冷漠的,而那個當傑克親吻其手背時都向後退的牧師只不過是虛無縹緲的空洞的象徵。當快速搖動的吊繩起降機發出劇烈的聲音之後,傑克被處決,一旁的行刑者從黑幕後走出面向鏡頭,在頂光的照射下,鷹隼般點頭示意:都結束了!
    注意細節對比的觀眾會發現傑克殺死出租汽車司機用的是繩子,而他自己也是被繩索吊死的;傑克曾用毯子蒙住司機的眼睛,而自己被行刑時同樣被幪上眼睛。如果說前者表明的是報應,那麼後者才是導演的匠心獨運之處。眼睛是什麼,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詩意的話就是「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睛能夠傳達愛與恨,而通過死人的眼睛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寂滅的肉體,更是一種靈魂的召喚與審視。第一次殺人的傑克不敢面對它,執行過多次死刑的獄警同樣不敢面對它,因為我們不敢面對它後面的東西,或許那就是上帝的注視,我們潛在的恐懼是因為覺得我們清楚——我們都是人,我們卻互相殘殺!
   看看這些人吧:傑克,一個有著凌亂的頭髮,在街頭逡巡的透著冷酷的目光的少年,他是影片中表面層次上的開了殺戒之人,他應該是無情而殘酷的,但在餐廳裡他與玻璃外的小女孩開玩笑時,他的笑容是純真的,當與律師談到自己的妹妹時他的情感是溫柔的。但當他面對的是成年人時,他卻是冷漠甚至是故意的尋釁與不合作,在廁所里摔倒一個不相識的青年,對問路人的戲弄,對有急事的乘車人的欺騙。與他相比出租汽車司機的不合作顯得更讓人討厭,預設他人等自己洗完 車卻有意遛走,看到別人扶著喝醉酒的人朝自己走來卻把車開走。他看到一隻野狗時拋給它麵包,但看到別人牽著寵物狗時卻鳴笛把它嚇跑,當我們知道他有買彩票的習慣時便不難理解其中的不平衡的心理。類似的情景我們於生活中經常遇到,總有些人賭氣似的與你不合作。並且這種情緒會傳染,因為一個人不想別人比他更開心。這種情緒瀰漫於我們周圍,它引發恨意,並且於某一個人身上堆積,它龐大起來就是殺意。你是否品嚐過這種情緒,是否施加過這種情緒,是否克制過,只有你知道。可當你看到孩童無邪的笑容, 聽到那「我是一頭小獅子,老獅子告訴我要與同類相親相愛」的兒歌時,你又是否自覺有罪呢?

   整部影片都用特殊的濾色鏡拍成的,黃綠色的畫面被分割成明暗對比的兩部份,人物的面部幽暗不明,陰冷沉悶的街道上瀰漫著壓抑的空氣,現代都市中充斥著一個個晦暗不明的遊魂,影片開頭處就出現了許多死亡的動物,整座城市彷彿正被瘟疫所襲擊。在影片中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導演對現代社會的一種印象式的渲染、一種寓言式誇張。「自有人開始,便沒有一部法律能夠杜絕犯罪」這是彼德對法律的看法,法律僅有的是威懾的作用「它不能使人自覺有罪,並且反省」。對殺人犯的懲罰就是用國家機器以正義的名義把他殺死,我們在用殺人來防止殺人,通過大開殺戒來增強這條戒律的威懾力。法律的詳備,只能證明白律或曰德律的衰弱。現今社會,如果法律消失一分鐘,再虔誠的教徒也沒有信心保證這世界會變成怎樣?
   在影片中唯一能夠對法律進行反思的是律師彼得,在傑克受刑前,不是那個像徵物的牧師,而是彼得充當了救贖者。他對獄警說「我們的談話永遠不會結束!」可是明顯地,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他的救贖不過是螳臂當車。判詞里明確地寫道:「沒有特赦」,救贖不過是單純的幻想,即便傑克此時保證從今以後好好做人,那只能增強悲劇的力量而於事無補。看影片時我們看到了其中的對比張力,我們可能會去憐憫一方而憎惡另一方。可是當把背景退回到現實社會,我們才發現其實這一切都是你我所預設的,因為我們不會相信傑克的保證,關於人性善惡的問題,我們早已有了預設的答案,我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進一層的意思是我們不相信人性。這個社會的一切都是你我的力量所構築的,是我們自己放棄了救贖,我們無法改變人性,只能用國家機器像對待其他機械產品一樣使之中規中矩,我們已經清醒而理智地否定了自我的救贖。
   影片最後一個鏡頭:彼得驅車野外,孤身一人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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