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瀅
2009-11-04 04:03:51
時光
「並不是那樣,鳥,在現實生活中人也能生存。鳥,也有從欺騙到欺騙一直做青蛙跳,一直跳到死的人。」教授說。
——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
我所面對的這個世界,實際是無數個世界。可也存在這樣一個世界:人們自願的將自己的世界和別人的進行融合,並不斷的吞噬著更多的人,於是這個混合出來的世界愈發膨脹,稀釋掉本來面目各異的實屬個人所有的小世界,讓自己控制了人類。大部份人對籠罩自己和周圍他人的這個龐然大物放任其行,並且充當了它肆意橫行的工具,協助它不斷的捲進更多的人,尤其是新生兒,讓他們可以從出生起便和自己同屬一個世界。時間一久,人類便不再信任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小世界,堅信他們會被強大的不可知的時空淘汰掉,而自己的這個「大同」世界才是順應所有已知及未知的唯一可靠選擇。
人生而面對兩個世界。只是有人有意或無意的視而不見。你的小世界猛烈對抗起外在大世界的時候,很多事情便成為煎熬。
從時間角度上說:「世界」這個概念怪荒謬的,它對抗不起時間,時間流水一樣走過,「世界」的面目從來都是變形的,它從來都站不住腳。唯有精神和意念可傳遞。無論時隔多久相隔多遠,它總能在時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是它或許被深埋——例如一千年前某地某刻綻放的荷花讓人怦然心動——後來時空裡的人們或許不知它,因為那朵花兒早已經煙消雲散,但是它的美學是保存著的,人類會有很多的方式可以將其喚起:文學,繪畫,雕塑等等。人類的精神財富正是這樣通過各種藝術的延綿來抵抗住所有的侵蝕而獲得永生。
人的生命依附於永恆的時間,時間給於人生命的體驗。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個人的體驗」,這是屬於自己的聲音,這種體驗構築起屬於每一個人自己的世界。只是隨著人的成長,人對自身體驗的把握與判斷變得模糊和猶疑,直至完全放棄。慢慢的,「從欺騙到欺騙一直做青蛙跳,一直跳到死」。蘿拉本來是打算如此的。只是她自身發出的聲音壓住了週遭。
為什麼要這樣?比如,我們一群人去KTV,本來大家都很HIGH,可是突然她/他沉默了,不唱不笑壞掉氣氛。為什麼要這樣呢?大家朋友難得聚會,你有義務維持這個熱鬧的局面不給別人尷尬。就像倫納德對維吉利亞說你有義務吃掉別人為你做的早餐,畢竟別人為此忙碌一早上。更何況,並不是多麼的強人所難——是讓你去摘雪蓮抓鯊魚嗎——只是唱唱歌笑一笑,讓大家都能維繫住此刻光陰的可愛,以你的意志力難道做不到嗎?每個人都認為她/他可以做到,可是她/他居然真的辦不到。蘿拉要做蛋糕給丈夫慶生,「做蛋糕真是太簡單,每個人都沒有問題」,但是蘿拉辦不到。
這是內心小世界在往外滲血。不是每個人都能應付生活,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世俗快樂。可是她/他並不是不了解這種快樂。理察對沃恩說:「沒有其他兩個人會比我們更快樂。」他坐在窗棱上回想19歲那年的某個清晨,清清楚楚的明白這種印刻在過往時光中的愛戀。所以他要當一個簡單的作家,記錄下生活裡的點點滴滴,「這條毛巾,它的氣味,它的質感,這線頭,所有我們的感受,你的和我的,過去的,世界上的一切」。
他們都是愛這個「世界」的。姐姐:「只是一些不能忍受的晚餐,恰好不是你羨慕的那種。」維吉利亞:「但我確實羨慕。」她是真的羨慕。她曾經兩次自殺,人人都以為她討厭這個「世界」,事實上,她比誰都愛它的好,她深刻的熱愛那些過往生命的時光。越了解人生,越能透析這種好,卻也越不能忍受與之相依相生的維繫物質生命短暫存在的平庸瑣碎。這種平庸消損了時光,它是一種阻礙,但它更是一種維繫。這是一個永恆的矛盾,並且無解。她曾嘗試讓筆下的人物放棄死亡——對應的則是蘿拉放棄了自殺選擇了生存:拋棄了自己的孩子與家庭。沒有人會原諒她,這是她順從自己內心的聲音所付出的代價。這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理察對達羅微:「我想我是為你活著。」這對理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達羅微從理察身上尋找自己的寄託,她希望可以找到某種出路:「只有跟他在一起時,我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在這個「世界」上,人們需要互相牽涉,彼此維繫,以確認自己的存在價值,去對抗讓人生畏的生命本質。而「世界」也正是由此才會產生穩定,人類才能「正常」的發展和延續。破壞它的人,或被「世界」拋棄,或主動拋棄「世界」。
這種拋棄倒不是悲劇,也不是報紙上常常報導的某種悲觀。只有直面人生,才能了解人生;只有了解了人生,才會懂得為何會放棄人生。
時光是流動的,每一刻的當下,也隨之便成為過去。我們以生命暫存於「世界」,以精神永恆於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