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者的滿足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我在一週之內看了三次《月球》。
如果每次都讓我重新評分的話，按時間順序，這部電影的得分是這樣的5、4、5。
第一遍看的時候，我最鍾情的場景，是山姆5號在信號干擾外給地球上自己的「家人」打電話的時候，以及山姆6號毫無心理準備地觀看5號與「家人」通話的錄像的時候。兩個山姆的反應有細微的差別。5號聽到小女孩說苔絲已經死了，他的最初反應是思考了一下，然後不可的置信的問：「你確定嗎？」然後5號發現小女孩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兒伊文，他脫口而出：「sweetheart」，然後又覺得唐突，改口問了句：「你媽媽是怎麼死的？」但是6號，他聽到苔絲的死訊時，身體搖晃了兩下，彷彿站不穩似的，因為對6號來說，他的記憶僅僅到他來月球一星期為止，他和妻子剛剛分別了一週多，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太大了。影片沒有展現6號與女兒「見面」的場景，如果這個場景出現了，也許是這樣的，6號沉浸在痛失愛妻的心情中，對眼前這個15歲的，應該是自己「女兒」的人感覺異常陌生，直到通話快結束的時候，他才把機器拿到眼前，看了看伊文，腦中的疑惑又被愛妻的死訊所帶來的痛苦瞬間淹沒。
那個時候我在想，記憶真的是一個人的軟肋，即使是複製人，生命只有月球上的短短三年，一旦被灌輸了本體的記憶，心就會被那些自己一生都見過以後也不會見到的人所牽動，思念，愛戀，傷心。這種單方面的，不為對方所知，可能也不被任何人所知的情感是個大悲劇。
當我第二次看的時候，最讓我動容的，是5號和6號在車裡一起回憶面試苔絲的場景。5號說一句，6號接一句，他們對當時的感覺是完全一樣的，內心的小擔憂，苔絲欣然接受邀約後的歡喜和不可置信。人活在世界上，即使是最親密的人，也不可能100%的分享內心，即使兩個人一起經歷的一生，他們對每一個瞬間的記憶和感覺也是不同的，只有成為同一個人，站在同一個立場上，愛同一個人，擔心同一件事，才能擁有相同的記憶。這本來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因為終於有一個人，完整的了解自己的內心和情緒。但放在電影裡，又是那麼悲哀，對5號和6號來說，與愛人初遇的美好，愛人的樣子，都如此真切，可都是假的，5號有這個記憶，6號有這個記憶，從1號到1000號，都有這個記憶，這麼美好的記憶，是假的，並不屬於他們。
昨天晚上，我又看了一遍《月球》。
我看到5號在格雷的幫助下，進入了電腦的機密系統，5號看到前幾個山姆的錄像，他們開始掉頭髮，流鼻血，因為他們壽命已經快走到了盡頭。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他們並不知道。他們還是傻笑著舉著妻子和孩子的照片，天真的對著電腦說，看到了嗎？我就要回去見他們了！
他們平靜但內心歡愉地鑽進了他們心中的那個深度睡眠機，焚化過程只有那麼幾秒，他們沒有一絲痛苦，在他們最後的記憶里，是自己閉上眼睛，期待著與自己的愛人和孩子團聚，他們巴不得時間飛到三天之後，是他們已經回到地球的那一天。那個時候，他們可以看足球直播，與妻子做愛，抱著自己的女兒逛公園，或者去夏威夷墨西哥旅遊。
他們一點兒都不痛苦。
因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痛苦的是5號，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到頭了，他知道自己是個複製人，他知道無論是苔絲還是伊文，都不屬於他，從來也沒屬於過他，他知道公司不會把他送回地球，他知道那個深度睡眠機其實是個焚化爐，他知道和自己長得一樣的1-4號山姆已經化成了灰，他知道地下室的幾百個甚至上千個自己還要重複自己這個可悲的命運，他知道自己腦中的愛戀都是假的，連痛苦都是假的，但是，卻那麼真切。
我從前認為，不管真相如何痛苦難以接受，自己都會選擇知道，而非無知幸福的活下去。
但我想起《老男孩》的結尾，吳大秀請催眠師趕走那個知道一切真相和故事的自己，讓那個什麼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自己，毫無顧忌的和自己的女兒生活在一起。我忽然就想明白了，有的時候，痛苦會大到一個人承受不了的時候，哪怕這個人再強，他也會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5號那個時候沒有出現幻覺，他的開採車沒有撞壞，6號也不會被提前喚醒，那麼一切真相都會永遠埋在月球深處，5號會像之前每一個自己那樣，傻傻的拿著照片，虛弱但愉快的等著回家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回到地球身體就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不光是身體，還有他瀕臨危機的愛情。
實際上，沒有一家公司會把格雷這樣一個機器人留在複製人身邊，他們會設定各種規則，讓格雷不可能在任何情況下幫助複製人，那麼，故事就是這樣的。
5號出去採集能源撞了車，他昏厥在車裡。
6號被喚醒，被格雷軟禁在天空倉內。
公司的救援隊抵達，先幹掉5號，如果6號的不滿情緒高漲，也可以直接幹掉6號。
然後，員工和格雷一起把7號喚醒。
7號醒來，像之前的每一個自己一樣，努力工作，期待3年的結束，最後化成月球上的小小灰燼。
這是最大的悲劇嗎？不，其實不是，這才是可能發生在這個冰冷世界上的，他們最好的選擇，成為一個無知者的小小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