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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

反基督者/撒旦的情与欲(台)/失落伊甸园(港)

6.5 / 136,637人    108分鐘

導演: 拉斯馮提爾
編劇: 拉斯馮提爾
演員: 威廉達佛 夏綠蒂甘絲柏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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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風

2009-11-19 02:46:38

邪惡的悲歌


       我看的第一部拉斯馮提爾的電影是《破浪》,印象不佳。我不喜歡故事一開始就將主人公推向絕境,這類情節設計已經用的很濫了,是催淚電影的必殺技,先激起觀眾的同情心,接下來就描繪逆境中的不屈人性,以此感動觀眾,令他們瞬間以為自己獲得了精神昇華。《破浪》確實有不少煽情成份,女主人公的善良沒有贏得上帝的眷顧,她的丈夫在意外中癱瘓,令她陷入悲苦,只能憑藉荒謬的信念對抗厄運。她堅信自己多和陌生男人性交就能挽救垂死的丈夫。影片令人疑惑的地方是,這個女人所做所為,是犧牲自己,還是自我拯救?當時我的第一觀感是前者,因為在劇情里,她所做的都是她的丈夫要求的。正是這樣的印象,令我對這位作家導演頗不以為然。我認為他是一個庸人,靠製造悲情來博取喝彩。但看了他的《白痴》後,我徹底扭轉了自己看法。這個故事同樣有一個陷入絕境的女主人公,她同樣有不容於世俗的怪異行為。她跟著一群有反社會傾向的年輕人,到處扮演智障人士捉弄別人,以觸犯道德規條為樂。不過在此片中,導演的意圖非常清晰地呈現了,受苦的女人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她盡最大的努力是拯救自己,將自己從無邊的絕望中拔出來——她的兒子意外死去了。
    《白痴》是我鍾愛的電影之一,它有一種極端迷亂的氛圍,電影史上很難再找到第二部能與之匹敵。一個母親的喪子之痛,本來是值得同情的,卻表現得令人厭惡。她像一隻蠕蟲,隨時依附在任何一樣東西之上,只為了讓自己活下去。這個人形生物,一個敗壞了的人,逃避著兒子的葬禮,全情投入在嘲笑人類同情心的惡毒遊戲裡。她挑釁地告訴觀眾,眼淚和施捨對於受苦者一無所用,她此刻的快樂就是看見別人的窘態。剔除了《破浪》中多餘的煽情,《白痴》擁有一種非常可貴的品質,它使導演尖銳的提問更加簡潔:什麼是「惡」?假如惡能夠從絕望的深淵裡救出一個人,它還是惡嗎?實際上,這也是拉斯馮提爾作品的鑰匙。他追問善惡的界限在哪裡,人類如此脆弱,一瞬間就能從「善」倒向「惡」:《破浪》里貞潔的妻子犯了姦淫罪,《白痴》里仁慈的老母親犯了欺騙罪,而到了《黑暗中的舞者》,本份的單親媽媽犯了殺人罪。從宗教的角度,這也是約伯式的呼喊:上帝存在嗎,為什麼讓好人蒙受不幸,而且還要背負「不潔」的罪名。
    應該說,拉斯馮提爾的電影是「存在主義」的。通過「極限境遇」說故事,將「死亡」、「災變」、「劫數」等偶發事件,作為人的命運舞台,以此觀照人的自由選擇,是典型的「存在主義」的思考方式。眼下這股思潮早過時了,它最大的問題是,將「極端體驗」當成了「日常經驗」,一個人在特殊情境下展現的人性,被當成了人性的全部。存在主義文學曾興盛一時,但它們寓言式的寫作,帶著強烈的道德說教的企圖,很快就讓人膩味了。不可否認,拉斯馮提爾的作品有同樣的缺陷,一種知識分子腔調,不免矯揉造作。但假如拉斯馮提爾僅止於此,他不可能吸引我,我也不會對他的每一部電影感到好奇。實際上,就像所有第一流的作家,他有一種特殊才能,那就是對人物的心理有驚人的洞察力。我甚至毫不懷疑,他有過非常不幸的經歷。他崩潰過,他知道那過程,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其實,那種感受我也有過,一腳踏空,不停地墜落,像是永無盡頭,然後你很想抓住點什麼,阻止自己下墜。我曾經有過那種極度沮喪的時刻,爬到樓頂,望著地面,想縱身一躍,不是想死,而是想讓地面托住我,助我擺脫久久懸空的痛苦。這種隱秘的心理不容易描繪出來,拉斯馮提爾卻很成功,他通過描繪女主人公伸手緊緊攥住點什麼,呈現出了她們心中的無底深淵。《白痴》里,那個喪子母親的描畫最為精確,當時我看的時候,立刻想起了一件往事。我在國企工作時,隔壁辦公室有一個中年同事,平時沉默寡語的,也沒什麼來往。突然有一天他跑到我辦公室,和我聊起天來,神叨叨地,講的淨是公司里其他同事的閒話。這種話題,我完全插不進嘴,但他很興奮,一個人說個不停。很多話還說得十分刻毒,不勝其煩,簡直到了想讓人拿拳頭塞進他嘴裡的地步。正當我想著如何找個理由退避,他突然停頓下來,說,哦哦哦哪個明天我回老家,我媽死了。然後他就平靜地走了。我清楚記得他的表情,就像《白痴》裡的那位母親一樣,嘴角永遠掛著虛弱的微笑,有點諂媚,有點奸猾。
    不幸是邪惡的近鄰——拉斯馮提爾電影總給人留下這種印象。這是不容易消化的觀點。在弱者的悲慘故事裡,人們總是期待有人性之善,有仁慈和慰藉,但拉斯馮提爾不願滿足他們,執意給他們看相反的東西。即使那部大眾最受落的《黑暗中的舞者》,拉斯馮提爾在商業考慮之餘,仍然留下了自己惡狠狠的印記。他不滿足於讓女主角受病魔折磨,還讓一個警察趁人之危,欺騙她、掠奪她。弱者無人救助,反倒成了有血腥味的肉塊,引來了餓狼。這種人性本惡的邏輯,到了《狗鎮》可謂發揮到了極致。一個落難女子來到一個「淳樸」的小鎮,她盡力討好這裡的居民,以便融入社區。但很快小鎮居民的偽善暴露了出來,每個人都試圖在她身上壓榨點什麼,女人羞辱她,男人強姦她。連她那個自命「洗滌人心」的作家男友,出賣她時也毫不手軟。在這個似乎與世無爭的地方,每個人都潛藏著驚人的作惡能力,弱者的出現只會被吞噬,就像受傷的動物被扔進了狼群。片中女主人公受到的蹂躪過於殘酷,令其扮演者妮可基德曼十分困惑,她質疑拉斯馮提爾是不是仇恨女性,不然為何他總是熱衷於描繪受苦受難的女性,讓觀眾看她們困窘時的醜態,以及被欺凌時的無能為力。妮可基德曼很敏感,她意識到了拉斯馮提爾身上的病態,但她弄錯了一件事情,拉斯馮提爾電影裡的女主人公,並不是「女性」,而是他自己。拉斯馮提爾患有各種奇怪的恐懼症,對「生命無常」十分害怕,例如不敢坐飛機等等。1995年,他的母親去世了。可以想像當這種不測的災禍真的降臨了,他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他是多麼地煎熬。正是經歷了這一變故,才讓他有了「良心三部曲」的計劃。這一電影系列中的三個女人,都是在宗教之外尋找自救之路。她們選擇的不是宗教,卻付出了教徒般的虔誠,同樣達到了某種渾然忘我的境界。或許是慰藉,或許是麻醉,總之起到了鎮痛作用。拉斯馮提爾也是這樣,電影就是他的宗教,他甚至也有自己的「十誡」——著名的「Dogma』95」。他拍電影就是為了自救。《狗鎮》雖然被視為政治電影,實際上一脈相承,拉斯馮提爾仍在講述自己內心的崩潰,只不過這次牽涉到他的政治信念。他曾這樣解釋自己的政治立場:年輕時信過共產主義,現在仍是左派,卻不是社會主義者。這種說法很有趣,他顯然經歷過層層蛻變,以前還能說是具體的某主義,現在只能說是籠統的某派系。假如《狗鎮》談的是政治,女主角所經歷的不就是政治觀念的重大轉變嗎?她來自大都會,是富有的黑幫老大的女兒,但道德良心令她覺醒了,她不再貪戀安逸的生活,選擇了逃離。可是來到平民的世界,她的天真遭到了報復,原來善良的老百姓不善良,良心的文化人沒良心,這些人個個如狼似虎,貪婪又自私,根本不是社會的進步力量。以前以為他們安份守己,雖然弱勢,卻有著更高的道德水準,但作為遇難者進入到這一群體,卻成了他們爭先撕咬的獵物。最後,女主角再次覺醒了,原來「弱者」兇殘起來不亞於黑幫,所以當順民變成暴民,就該對他們痛下殺手,以惡制惡。這部影片的結尾很決絕,世界黑漆漆一片,只有殺戮閃耀著光芒。當一個左派不再鼓吹 「真正的善」,轉而宣佈「全面的惡」,他恐怕已經不是合格的左派,因為他已經徹底撕掉了自己的偽裝。除了反對一切,他無路可走,最後必須連自己也反對掉。或者這麼理解吧,《狗鎮》是拉斯馮提爾政治信念的大潰敗:以道德完美主義始,以道德虛無主義終。而虛無之後,失去了一切意義,只能墮入深淵。
    拉斯馮提爾垮了,陷入嚴重的抑鬱症。左派情懷將他領到了虛無之中,並沒有帶給他新生,反而將他推到了地獄的下一層。《反基督者》是他精神康復後的第一部作品,當然其內容毫無懸念,就是他對這次精神崩潰的書寫。影片回到了「良心三部曲」的敘事,以一場意外劫難作為起點,將人物推到「極限境遇」當中去。這次是一對夫婦,他們在床上作愛的時候,孩子在自己房間醒來了,獨自爬上窗台,結果從樓上摔死了。看起來應該是兩個人的哀痛,實際上它與「良心三部曲」一樣,講述的是一個女人的崩潰和拯救。電影裡,孩子的父親是心理醫生,他很快克服了喪子的悲傷,接下來要將妻子從愁苦中解救出來。但這個男人的設計蠻奇怪,他過於冷靜,既不像孩子的父親,也不像女人的丈夫。當這個女人想通過做愛舒緩自己的焦慮,他斷然拒絕:不要操你的心理醫生。聯想到拉斯馮提爾剛剛度過一場抑鬱症,可以斷定,他藉助這對夫妻的故事,講述他自己和心理醫生的故事。在他過去的電影裡,女主角是他本人的寫照,這次不例外。不過,微妙的變化還是有的,之前他都是講一個人的自救,這回則有了心理醫生。有了專業人士會更好嗎?這就是整部電影的懸念。當然,熟悉拉斯馮提爾的人猜得到結局,正如片名「反基督」所暗示的:世上沒有救世主。
    影片從片名開始,似乎就在暗示某種宗教論辯。整個結構,則讓人想起了齊克果的存在哲學,從「審美」被中斷,到「倫理」的承擔,最後抵達「信仰」之地。但我認為,這些都不重要,不過是些陳腐的修辭,知識分子經常用來裝深刻罷了。相反,這些東西成了障礙,影響了作者的自我表達。拉斯馮提爾過度使用它們,反映的是他內心的枯竭,而不是創造力。片中分「悲慟」、「痛苦」、「絕望」三個章節表現心理崩潰的歷程,其意圖很明確,卻缺乏足夠的細節去支撐。拉斯馮提爾試圖探討自己的恐懼症,其中有一個段落,女人向丈夫說起自己的神秘體驗,有一次彷彿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就瘋了一樣衝出來找自己的孩子,結果看見他安然無恙地自己玩耍。丈夫告訴她,這是幻聽,但女人拒絕承認,她認為這是命運的徵兆。兩人的爭吵甚至變成了扭鬥。從女人這邊看過去,心理醫生是冷酷的自大狂,對世界的神秘力量缺乏敬畏。這也是拉斯馮提爾的視角,他實際上在用宗教的宿命論,逃避著心理醫生對自己的恐懼症的追問。他一直聲稱自己害怕任何東西,唯獨在電影裡才勇敢,但他沒有勇敢到剖析自己的恐懼症的地步。他的恐懼症背後一定有故事,但他從不提及。本來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還是放掉了。
   結果,這是又一部拉斯馮提爾的常規電影,只是語言更晦澀,場面更驚悚。該片再次探討了不幸與邪惡,這個話題他始終不肯放下,而這一次似乎有了答案。全片的重頭戲是最後一章,名為「三個乞丐」。乞丐,低賤者,即人的動物本能。電影用三種動物表示,鹿、狐狸和鷹,分別是膽怯、狡詐和兇殘。在這一章節,男人找女人探討她的一本書,裡面收集了很多屠殺女性的歷史資料。女人說,女性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是由「天性」控制的。男人非常震驚,指責說,你研究的資料都是說邪惡的事物迫害女性,你卻解讀為女性本身是邪惡的?你不批判邪惡,反而與之為伍?女人沒是否有認,只是閃爍其詞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後來,男人再次窮追猛打,告訴女人,「邪惡」是你的妄念,而不是現實,焦慮會讓你做一些平時你不會做的事情,但是這不是你的本性。女人不置可否,又含混了過去。但從此劇情急轉直下,男人發現,這個陷入喪子之痛的母親,竟有奇怪的虐子行為。然後,像是為了向男人證明白己是邪惡的,這個女人突然爆發了:砸暈了男人,用絞鑽鑽透他的腿,穿過一個槓鈴。到後來還要自殘,剪掉了陰蒂。這一章節令電影備受抨擊,許多論者認為這是極端男權主義的表現,用血腥殘暴的場面來宣揚「女性本惡」論。但就像妮可基德曼一樣,這些評論者都被表象蒙蔽了。因為,這個女人就是拉斯馮提爾。這個有嚴重心理問題的導演,他像女人一樣脆弱和敏感,也有著許多壓抑心頭的秘密。這一段落,實際上是他第一次非常肯定地表達這個觀點:受苦的人是邪惡的。之前在他的作品裡,不幸與邪惡總有著某種聯繫,但從未真正引向過這樣的結論。當然,這個結論驚世駭俗,註定要遭到反駁,像那位心理醫生就反覆指出,邪惡造成受苦的人,而不是相反。不過,對此拉斯馮提爾立刻予以回擊,他讓電影裡的女人——他自己的化身——用實際的殘暴行為做了更強硬的回答:我知道受苦的人是邪惡的,那是因為我就是受苦的人,我就是邪惡的。
    不過,雖然拉斯馮提爾承認自己的邪惡,卻並不認為自己是最邪惡的。接下來,在電影裡,他讓心理醫生掐死了自己,並且放上一把火,毀屍滅跡。這是惡毒的諷刺:心理醫生沒有救人,反而殺了人;他本來不相信世上有邪惡,最後竟然去撲滅邪惡。拉斯馮提爾說,看看吧,這個心理醫生才是最邪惡的人。當兇手以勝利者的姿態,一瘸一拐地走出慾望的山谷,又有一個新的諷刺降臨到他頭上。本來他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一瞬間卻凝固了,因為在他面前,一下子出現了無數的「女性」。他剛才殺死了一個,現在卻湧現更多。顯然,拉斯馮提爾沒有死,他有千千萬萬的化身。這個結尾非常糟糕,除了一個病人對心理治療的阻抗,它什麼也不是。拉斯馮提爾還是不夠勇敢,從心理的角度,他不敢面對自己的病態;從倫理的角度,他不敢面對自己的邪惡。為什麼受苦的人是邪惡的呢?他始終沒有解釋,只是用「人性本惡」或「原罪」搪塞了過去。一個人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看得如此醜惡,一定有經驗性的起源,來自某處隱秘的心理創傷。或許,某一天在拉斯馮提爾的傳記里,我們能夠找到答案。但目前來說,這是我仍然期待他的下一步作品的理由。我太想知道他還能說些什麼,在他終於承認自己邪惡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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