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小時候我很狡詐，自私的利害，朋友也就少，而且朋友這詞不到一定歲數還真不敢用，13歲向下一起瞎逼跑的頂多叫玩伴，別看平常走道都摟著，真要是事兒上見，保不準一紅眼互相抽兩個嘴巴。除非有早熟的，生下來就相當於半大孩子，兩條反螺旋上有義氣的基因，十幾歲就知道什麼叫志同道合，看準了你可交，就交你一輩子，甭管你在浪尖上，人見人愛，還是摔的遍體鱗傷，人見人躲，甭管你言不言語，都在你跟前檔著或在你身後頂著，這類人在社會往往不成功，心眼死，不變通，做朋友是真好，老話兒叫發小兒，北京話叫鐵瓷，東北人叫鐵子，書面語往狠點說是生死之交。
  12年前為搶一水泥桌球檯子，你拍我了一板磚，我眼前一黑，伸手摸，後腦勺泥和血攪在一起，當時我就怕了，覺得丫手真黑，於是我幹了一個特牛鼻的事兒就是坐地上哭開了，邊哭還邊嚷：讓你揍完回家我爸還得他媽的揍我一頓。你拿著板轉站在我淚眼前面，不知所措，荷戟獨徬徨。板磚在你手裡顯得很突兀而且誰看著誰覺得你就是一虎逼，你把板轉一扔，伸手拽我校服領子：走，把腦袋洗洗，我請你看錄像去。我當場就把哭聲嚥了，跟著你屁股走。
錄像廳裡一片煙，咱倆坐在最後一排，旁邊一男一女循環往復地互相從頭摸到腳。眼見放的片兒基本和他倆一樣，只不過是椅子和床的區別，我倆齊刷刷發困，覺得今天趕這場子挺背的，搞對象的帶子最是又臭又長，還不如電視裡放的《動物世界》，除了交配還有掐架及獵食什麼的。我有點想回去上課的衝動。電視猛黑了一下，一個瘦子弓著腰換帶子。片名閃出來，我倆馬上精神：《喋血雙雄》。 旁邊兩位也坐直了，女的還有點意猶未盡，男的推她：來了，來了。這片兒我第一次看，過去看的最多是李小龍，《猛龍過江》，《精武門》，《唐山大兄》諸如此類，看完在家掛個沙袋連喊帶叫的猛練了一陣，今天第一次實戰，嘴裡沒等發出喊，就被你一板轉撂倒了，心裡琢磨當時我要使一個《唐山大兄》裡的側踹是不是你就歇菜了。你已看了n遍，很不自覺地在我旁邊背台詞及解說人物關係，我全不理，看的入神，發哥從沒那麼瀟灑，李sir一直如這般正氣凜然，兩個人在同一個窗前吸菸，鏡頭旋轉，葉倩文的《借我一生》起的正是時候，我當場愚蠢了，心裡流出一種東西把五臟六腑燙的夠嗆，忽然有個被用濫了的詞兒煥然一新的出現在我的心口：兄弟。到後來，小蝦和毛球背靠背掃射四週，兩人渾身是血，面帶笑容，如此傷感又如此浪漫。我特想隨便找個人交個一生一世的朋友，即使死在一起也沒有一點害怕。
從錄像廳出來，街上都是樸素的人，一輛輛自行車駛過，捲起一團團土，看來是沒人帶槍。
   你說你最喜歡的一個電影鏡頭就是發哥其他兩個不太認識的但也挺能打的老頭坐在三張沙發上，血不停的流，要死了還在說笑話。我說我怎麼沒看見，你說那是《英雄本色》裡的。我說，操。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們一起看了《英雄本色123》及其它上百部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港片。雖然覺得《英雄本色之夕陽之歌》里透著一種異邦的詭異氣息，但總體上覺得不比《喋血雙雄》差，我們於是把《喋血雙雄》和《英雄本色系列》封為心目中的並列第一、而且從此之後兜里常備牙籤，在沒人的地方自己咬著斜眼瞧對方，互相品評，結論是都不像。
臨到考學，我果斷地和在街上游蕩的日子揮手再見。你說我就是一慫人，中國這教育體制就是不停地坑人坑人但是大家都假裝看不見，你說你有時候都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想把下一代都變成愚蠢。我說我沒錢沒勢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供我唸書含辛茹苦，我除了賭學習賭腦袋賭別的乾脆沒人和我玩，咱倆綁到一塊一共二百多斤想和又結實又冷酷的體制斗除了粉身碎骨沒別的下場。你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為了一箱子錢什麼都能幹的李子雄，我說如果你有一天混成了神志不清能為十幾塊錢殺人的張學友，我都懶得給你一槍。你說要是這世界遲早會有一仗，到時候再看誰是英雄，我說反正我覺得這世界正在飛速的平庸，這條街雖然對我很有吸引力，咱倆兩人一根「瀋陽雪茄」漫無目的的走，假裝兜里有槍，看誰不順眼就上去打一架，打輸了就說這個江湖已經不適合我們，我們都太念舊了。但我認命，我天生不是小馬哥，你也別以為你是，我當你是兄弟，可我更愛惜自己。你愣了半，掏出根牙籤放在嘴裡，扭頭走了。
   之後的日子我們當然還是朋友，我不停地考學，跟著大部人的步伐向著幸福的彼岸一路小跑，老覺得快夠著了老覺得還不夠。你哪也沒去，一直在街上游蕩，自己看書，和亂七八糟的人打架，和我一起看碟。我們還是愛港片，發哥的電影看到《和平飯店》你說不用看了，這是告別。後來你說那個叫吳鎮宇的男人估計會出名，爛片演了一大把，但是內心是個文藝青年。看到《暗戰》你感嘆杜老漢終於給劉德華找了個好容器，雖然劉青雲一直收著演還是比劉德華演的好但是劉德華這角色這麼扎眼肯定會得獎。《暗花》讓你如此沉醉，你說大家都是被人玩的命兒，越掙扎越容易被人控制，還不如敞開胸懷幹一場。我漸漸開始喜歡王家衛的陰柔曖昧，你一如既往喜歡吳宇森的俠骨丹心，我一點點的開始覺察吳宇森的片子總有一種人為的浪漫和簡陋的象徵，那是現代的武俠，沙灘上的城堡，我轉而覺得《無間道》之類融合了諜戰片元素的寫實黑幫片更對我胃口，精美嚴密，慘烈但不悲壯。你卻還是不停的重看吳宇森的老片兒，每當教堂裡的鴿子飛起，發哥滿是彈孔的身軀在螢幕上跌倒，你的眼裡都有淚。
  12年後的今天，我的腦袋後面還有你留給我的小疤，你還住在離我不遠處破落的小區，每天關注世界局勢，隨時準備披掛上陣為咱國家打一場漂亮仗，或者看書看片幻想自己是個悲壯的英雄。其實卻在無所事事，放任時光溜走。我常提醒你世界可能沒你想的那麼黑白分明，壞人並不多，頂多是有點壞心眼，你死我活的衝突都是港片裡的鴉片煙，宮老師的動畫片我也給你瞧過，你說不過癮。《魔女宅急便》的老婆婆是個反派，但絕不想取人性命，也就是想圈著你替她幹點力氣活。朔爺說，這世界你覺得他面目猙獰就面目猙獰，你覺得他陽光燦爛他還真就陽光燦爛。人要是老是活的特粗獷，特虛擬，特胸懷天下，容易活得特慘烈，還沒等幹大事兒呢你先沉淪了，生活里這樣思想純粹但是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烈士有都是。人的尊嚴有時候就是個體面，很多時候洗個澡你就體面了，如果你連個澡都洗不上，尊嚴很容易被自卑奪走。
   我常常想我怎麼沒和一美女胚子青梅竹馬，偏偏和你一起長大。在社會混的越久越發現，青梅竹馬的漂亮姑娘長大了很可能一轉身就上了某個董事長的床了，而你還住在我的不遠處，週末來我家蹭飯從來不打招呼。咱要是趕上兵荒馬亂的時候，跟你一起端著槍打個衝鋒我一點也不害怕，在這個平庸的年代，咱就一邊糊弄自己一邊小心翼翼的活著吧，活出個樣來，先。
   這些話寫完了覺得自己廢話連篇，一個人想徹底改變難於上青天，小莊最後想過正常人的生活結果被打的千瘡百孔，如果你覺得這麼活舒服你就這麼活吧，你就當我是自說自話，練習漢語口語。
   週末我媽做酸菜汆丸子，丫自己看著辦。

                                 原載於《看電影》2009年8月下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