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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克力情緣--Mary and Max

玛丽和马克思/巧克力情缘/玛丽和麦克斯

8.1 / 189,036人    92分鐘

導演: 亞當艾利特
編劇: 亞當艾利特
演員: 東妮克莉蒂 菲力普西蒙霍夫曼 艾瑞克巴納 Barry Humphries Bethany Whit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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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enix

2009-12-05 09:20:39

張愛玲的虱子——一個憤世嫉俗者的觀後感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作為一部黏土動畫,《瑪麗和馬克思》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無論是劇情還是台詞都不乏幽默(不是插科打諢、膚淺輕浮的那種低級趣味),人物造型逼真,你可以看見清澈的眼淚從眼眶裡「汩汩」地流下來(不得不讓人讚嘆老外的動畫製作技術)。最難能可貴的是,一部情節簡單,色彩單調的動畫片竟然具備了一定的哲學深度,在你哭過笑過之後還能繞樑三日餘音裊裊,我甚至還從中嗅到了一股灰色的悲劇氣息。


影片開始時,瑪麗是澳洲一個8歲的平凡小姑娘,有些孤獨和憂鬱,渴望與人交往卻束手無措;馬克思是紐約一個肥胖的、患有亞斯伯格症(自閉症的一種)的44歲猶太人。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成為了筆友。故事就在他們之間展開。整部影片探討的正是人與同類如何相處的問題,是恐同,媚俗,還是嫉俗?

 


人的費解

 


普羅米修斯造了人,摩莫斯批評說,你應該把人的心掛在外邊,這樣那些壞人就無所遁形,各人心裡想著什麼也一目瞭然。這意見聽起來挺不錯,可宙斯覺得摩莫斯是在誹謗,把他驅逐到奧林匹斯去了。


在中國,據說秦始皇有一面秦淮古鏡,臣民站在面前,只要用鏡子一照,就能知道忠奸。這自然也是好東西,可惜後來隨著秦朝的覆滅下落不明。摩莫斯的意見沒有被採納,秦淮古鏡不翼而飛,揣摩人心也就成了人類一個永恆的難題。


為了分辨人心,叔本華曾經寫過一篇洋洋灑灑的《論觀相術》,說什麼「人的外表是表現內心的圖畫,相貌表達並揭示了人的整個性格特徵。」叔本華為自己的創見自鳴得意,可是如果把這篇文章給中國人看,隨便一個小孩子都可以輕易否定它:切,觀相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京劇是中國的國粹,各種角色有自己特定的臉譜。只要看臉上的圖案,就能知道這人是正派還是反派。中國的老百姓看了一輩子的京劇,可絕不會把戲劇和生活等同起來,他們完全知道現實中的人遠沒有這麼臉譜化。他們知道笑裡藏刀,知道鱷魚的眼淚。他們絕不會天真到馬克思這種地步,把人的各種表情代表什麼意思記錄在本子裡,笑臉代表高興,哭臉代表沮喪,用本子上的臉和現實中的臉去一一核對。在每個中國人的心裡,都有一座深門大院固若金湯的城府,用一把生了銹的鐵鎖鎖著。


馬克思不懂得揣摩人心,他「難以理解非語言類的表達」,作為一個男人,他竟然意識不到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調情!


不了解世俗從而無法融入其中,正是馬克思產生自閉症的癥結所在。

 


人的惡俗

 


人是惡臭的動物,在多麼清高的人身上你都能聞到一股市儈氣。絕大部份的所謂紳士君子只是在自命清高,在他們虛偽而矯揉造作的外表下,不可掩飾的是一顆俗不可耐的凡心。

福塞爾寫過一本《格調》,這本書曾經風靡全球,可是這也無法改變人類是惡俗的這一基本事實。


經過幾十萬年的進化,人從猿猴進化成了兩足無毛動物。可是他們的心靈幾乎與幾十萬年前沒有區別,仍然面臨著艱巨的進化任務。正像尼采所看到的那樣,在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一些雞毛蒜皮殘缺不全的人的碎片,而沒有一個完整的人。


是的,沒有完整的人,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博愛

 


無論是瑪麗還是馬克思,他們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博愛的理想。他們都喜歡看動畫片「諾布萊一家」,而諾布萊一家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朋友,正是瑪麗和馬克思缺乏並渴望的。或許瑪麗和馬克思原本都可以成為很稱職的博愛者,可惜他們的同類沒有給他們機會。


但惡俗的人類真的值得你去無原則的博愛嗎?恐怕用不了多久,一個博愛者就會對人類灰心喪氣乃至徹底絕望。尼采早就無比犀利地嘲笑過博愛的荒唐,他在《善惡的彼岸》里幾乎把這一偉大的理想批駁得一文不值。他說:「同情所有人——便會對我的好鄰居苛刻而暴虐!」「我們的同類人不是我們的鄰國人,而是我們鄰國的鄰國人。——每一個國家都這麼認為。」


博愛是一種多麼美妙的理想,它的唯一缺點就像基督教的唯一缺點一樣:從來沒有被實現過。

 


與世俗和解

 


馬克思患有自閉症並且以此自樂,在遇見瑪麗之前,他沒有一個朋友。馬克思甚至有點憤世嫉俗,因為他發現人類總是不合邏輯:當印度兒童飽受飢餓的時候人們為什麼要把食物扔掉?當他們需要氧氣的時候為什麼還砍伐樹木?為什麼公車從不守時卻還安排時間表?他很贊同那位他非常喜歡的物理教授(愛因斯坦)的話:唯有宇宙和人類的愚蠢是永恆的。

馬克思不了解同類,害怕同類,他儘量避免與一切不合邏輯的事物接觸。在世俗面前,馬克思孤伶伶地做著一個人的抵抗。孤軍奮戰讓他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別人都是正常的,只有他顯得那麼奇怪。


馬克思的絕對理性讓我聯想起契訶夫小說中的普里希別耶夫中士。普里希別耶夫具有極強的法律意識,退伍後自發地成了全村人的行為監督者,「出了什麼事故啦,處處都有他,還大喊大叫,吵吵鬧鬧,總得由他來維持秩序。」村民的任何違法行為,都逃不過他的耳目。他衣袋裡那張油污的小紙片上清清楚楚地記著:「點燈閒坐的農民計有:伊凡·普羅霍羅夫,薩瓦·米基福羅夫,彼得羅夫。大兵的寡婦舒斯特羅娃同謝苗諾夫·基斯洛夫私姘。伊格納特·斯韋爾喬克大搞妖術,他的老婆瑪芙拉是巫婆,每天夜裡跑出去擠人家的牛奶。」與普里希別耶夫一樣,馬克思也時時關注著人們的不法行為,他給市長寫信:「親愛的瑞迪克萊尼市長:在星期一我發現有二十七個人違法亂扔菸頭,我建議增加罰款金額到最少一百萬美元來加強管理,那將會成效顯著......」作為一個「思維極其嚴謹而具邏輯性」的人,馬克思希望什麼事情都能夠公式化,但愛情可以用數學公式計算嗎?不能。所以馬克思只能「發現世界迷惑混亂」,窒息壓抑乃至引發嚴重的精神疾病。


馬克思受不了人類破壞環境的行為,他會在大街上義務清理人們隨地亂扔的香菸頭,但人類的惡習屢禁不止,這讓馬克思忍無可忍。一個倒霉的乞丐挑戰了他的承受底線,馬克思死死掐住這個乞丐的咽喉,這個乞丐吃力地擠出一句"sorry",就這麼一句話,讓馬克思對人類的厭惡煙消雲散,他日積月累建立起來用以抵抗世俗的城堡轟然倒塌。就在那一刻,他原諒了一切。他給瑪麗寫信說:「我原諒你是因為你不是完人,你並不是完美無瑕的,我也不是。人無完人,即便是那些在我們外亂扔雜物的人。」可這個理由實在太勉強了。這種啼笑皆非的結局只能驗證了昆德拉的那句話: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預先被諒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許可了。


影片到了這個時候似乎變得很溫情。因為我們正是世俗中的一員,我們也很可能亂扔過雜物,馬克思原諒了世俗,也就原諒了我們。他讓我們的缺點變成了合理的存在,我們的內疚自責統統消失,心裡有一股暖流流過。溫情,正是媚俗的一個重要特徵。自閉的馬克思到了最後竟然變成了一個媚俗的人!


也許馬克思與世俗的和解正是他去世的預兆。因為昆德拉說:在被遺忘以前,我們會變為媚俗。媚俗,是存在與遺忘之間的中轉站。

 


華袍之虱

 


我從不崇拜任何人。即便是作為我精神支柱的尼采,我也決不盲目崇拜他。因為找到他是容易的,擺脫他卻很難。只有與他保持適當的距離,才能源源不斷地有選擇地汲取他為我提供的精神補給。話雖如此,我對《天才夢》的熱愛還是到了偏執的地步。我一遍遍地朗讀,背誦,直到倒背如流。張愛玲說她不會削蘋果,不會補襪子,不識路,不會看人的眼色。總之在現實的社會裡,她就是一個廢物。但她最後說:「生活的藝術,有一部份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齧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這是一個多麼小資(取這個詞最好的意義)而可愛的女人!我簡直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因為我與她是如此相像。


張愛玲說,沾著人,就沾著髒。羅蘭夫人說,認識的人越多,我越喜歡狗。雖然我沒有她們那樣的絕代才華,但我也對此深有同感。蘇格拉底看到四處都是待售的各種奢侈品,禁不住驚呼道:我不想要的東西在世界上竟然如此之多。而我也要驚呼:世界上我不想遇見的人竟如此之多!


我不是馬克思。我對世俗的厭惡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我永遠也不能與他們取得和解,哪怕在彌留之際。當看見那些讓我深惡痛絕的人和事時,我是多麼多麼希望自己是造物主,哪怕用一生來換這麼一天我也願意,我要讓這些半生不熟的次品原形畢露,痛痛快快地將他們手起刀落,趕盡殺絕!!


我不否認有一部份人是可愛的,他們是上帝的珍珠。但世間總有一些不和諧的因素存在,這些不和諧的事物就像佳餚裡的花椒,連累了一切美味,讓人倒盡胃口。——為了躲避花椒,我寧可放棄這份佳餚。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那些我不想遇見卻不能不遇見的人,正是我這襲袍上無處不在的虱子。我從來都沒有擺脫過它們。


在中國的所有文人裡,我最仰慕陶淵明。五柳先生最讓我折服的地方,不是他「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情逸緻,而是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那份從容。與凡夫俗子山野村夫為鄰,呼吸著相同的空氣,喝著同樣的酒,身處市井卻毫無市井氣。他也不要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也不跑到孤山去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但他的確是最最超凡脫俗的。


自閉的馬克思找到了出路,他在媚俗中安然死去。而我心中對世俗的憎恨如蔓藤般日益瘋長,我絕沒有五柳先生的那種氣度。我也沒有錢養鶴賞梅,鴻儒在我身邊更是沒有的,我身邊統統是一些殘肢碎片,他們折磨得我疲憊不堪。上帝保佑我儘快逃離這裡,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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