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如海——是愛情把你帶到寂寞的最深處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關於這部電影，以下文字只是記錄，而非評說。只因我愛極了那獨白，愛極這如海般沉靜又暗流洶湧的愛情。我知一旦寫罷便不會再看，我只是要我記得。還有與同樣熱愛它的人們共同緬懷。
影片的第十二分鐘，夜色中一雙黑色的軍靴落地，下車，合上車門，只是簡單的幾步，便知是一個怎樣挺拔且優雅的男人該出場了。以致影片結束以後還忍不住要回放幾次這一場景。為此，我幾乎要懷疑自己和那些迷戀三寸金蓮的變態小老頭一樣竟有些許戀足癖來著。
但，不得不說，那真是漂亮的一雙腳，有故事有感情的一雙腳。那些步伐，不帶一丁點鹵莽的很溫柔卻有著皮革的堅韌特質，若只是一名軍官斷不會優雅至此，正如他的身份，他更是一名作曲家。雖然此時他正著一身納粹軍服，雖然整部影片也在不餘遺力地淡化他的這一特殊身份，雖然此前造訪的他的副官如何氣焰囂張，但一點兒不妨礙在看到他頎長俊朗的背影之後心中直打激靈，儘管這也還是順理成章的事兒，更何況還有那樣英俊沉著的面容。自不必說，他還那樣彬彬有禮。
輕推門扉，屋內琴聲悠揚，誰料呢，恰是他最喜愛的巴赫的曲子。他只是安靜的駐足聆聽。他有預感，他會喜歡這兒。琴聲戛然而止，他一個正步，略一欠身，道，小姐。先生。
他說，我是維爾納。奉貝利奈克上尉。沒有人看他，也沒有人回答。
我很遺憾，如果我能選擇，我是不會來的。
他是被要求入住這間被政府臨時徵用的屋子。一開始，他只是尷尬，作為一個入侵者，儘管不是出於自願，他並沒有那種一切理所應當的居高神氣。請求帶領去自己的房間前，他不忘脫帽向女子的爺爺道一聲祝您晚安，先生。
這樣一個男子誰又會抗拒呢，當他一上樓故作鎮靜的爺爺當即慶幸道，謝天謝地，好像很規矩。而女子卻一把將身旁的花束投入壁爐。他的副官曾提及他喜歡鮮花。真是一個心氣兒頗高性格執拗的小姐呢，見面之前就打算好不與這個「侵略者」言語了吧。
後來也確實如此，直到最後也只是一句再見而已。彼時的再見，卻是再也不見了。
她有過後悔嗎，不得而知，也許重來一遍仍會是這樣的開始吧。
第一次清晨的會面，他道，早安。我昨天夜裡睡得非常好，但願你們也過得一樣好。這個城市的市長告訴我，我要住在一個城堡里，我還以為是座石頭房子呢，我一點都不感到失望，你們的房子非常好，這是座有靈魂的房子。
套近乎的話都說得這樣動聽而不輕浮，女子卻只是側身對爺爺說晚上見，便甩門走了。有點難堪吧，他不介意。小丫頭的倔強更讓他側目。
第三次見面是他晚歸，他過來道晚安。他一貫如此，從不僅是客套地點頭示好，他所說的每一句皆出自他良好的教養與貴族的做派。
他說，但願你們白天過得愉快。女子仍是抿著小嘴低頭踩縫紉機，改一件母親留下的禮服。
他摘下帽來，沒有上樓的意思，繼續道，好像要變天了，海浪很大。我通常10點鐘回來，恐怕會打擾你們，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走小門，大門可以鎖上。臨了，仍是一句，祝你們晚安。
一個君子的風度從來只是在這樣的細節中讓人感動吧。
所以當爺爺順勢說道這下方便多了鎖上大門省得見到他，孫女當即回話，我們從不鎖大門這麼做絲毫沒道理。彷彿只是一句磊落心安的話。雖算不上一見鍾情，何況還有無形的國讎家恨橫亘於彼時的每一寸空間，怕是動了心也是不易察覺的吧。
戰爭帶來喪失至親的痛與時事的艱辛令她煩惱苦悶卻不便與年邁的爺爺訴說，她只得乘沒了旁人在家門口給自己點上一枝煙，徬徨踱步，卻一眼瞥見二樓窗口的他。
第二個晚上他準時歸來，意外於並沒有鎖上的正門。之前他也不是不知道他並不召人待見。在門前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決定過來問安。
祖孫兩兩在壁爐前閱書，他說，晚安。照例沒人理會。他說，今天的天氣非常冷。在德國也一樣。他們看得似乎更加專注。我突然覺得很好笑，明明都在豎著耳朵聽，卻硬是要擺出一副淡定的樣子。
他走向前，毫不掩飾地說，我一直都很喜歡法蘭西。上次戰爭我還是個孩子，那時就喜歡法蘭西。我也在戰爭中失去我的父親，無論是法國家庭還是德國家庭，誰沒有在戰爭中失去過親人？我非常尊重那些熱愛自己祖國的人。
沒有人看不出他在講這些話的時候，女子是有些悸動的，人非草木，更不必說，她也是刻意要營造這一場本可以不見的會面。彼時她還在偏廳抱怨丟了代步的自行車揉搓腫脹的雙腳，一聽到停車的響聲及他的腳步便躡手躡腳地溜進有大排落地書架的客廳來然後裝模作樣地看起書來。連她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開始如此期待與他的這簡短的會面。雖然，在爺爺閒閒說及很久沒聽她彈琴了她還是如此的不可愛，讓我彈什麼，巴赫莫扎特還是貝多芬？
是呵，哪一個不是響噹噹的德國作曲家呢，有他在，她偏不彈，她這樣執拗，倒像是戀愛中對情人使小性子的女孩呢。一開始，我並不覺得這樣的女子會招人喜歡至少我不欣賞性格上不夠落落大方的女子，但在看了幾遍以後，我終於理解，這樣的她，其實遠非不得已，我更加能夠理解她的種種不夠溫柔的做法並且相信為什麼帥氣的軍官要對她另眼相看一往情深了。
他不止一次說過，他很慶幸在這裡能夠遇到一位有尊嚴的老人，和一位默默無語的小姐。
無語卻不能無情，明知是禁忌是不可以卻不能夠不動情，強烈的自尊敵對的立場與青春萌動的情愫幾乎要將她撕裂，越是掙扎越是陷得深而痛。這樣的感情他也能夠感知到吧，所以他也只能不動聲色，看她一次次逃開。
所以在路上遇到走乏了的她，他下來邀她上車同行，她仍不說話，只得忍著疼，徑直走過他殷殷打開的車門，留予他一個不討好的尷尬。他沒有介意她這個幾乎算是羞辱的舉動。仍是在車上安靜地跟了她一程望了她一程。
當天晚上他回來時並沒有直接走到客廳一如既往地寒暄而是沒有停頓地上樓了，我們不難看出她臉上那寫滿期待之後落空的失落感甚至還有一點傷自尊的憤怒。然而他沒有令他們「失望」，換了身便服，他下樓來，還是那一句，晚安。
請原諒我……我的房間非常冷。他說，如果你們不是很介意，我想過來烤烤火，暖和幾分鐘。
祖孫倆都有些吃驚，嗬，這人似乎愈發大膽和不客氣起來了。
他見他們也並無反對的意思，便走到壁爐前。這個樣子真還讓人心疼呢。
他說，很暖和。此時此刻我都以為在自己家裡了。我家肯定也會有，溫暖的爐火。
她的目光隨他遊走，被發現了即刻躲閃開。他走到書架前說，法國有許許多多的作家，這麼多作品，我該先讀誰的呢。太了不起了，多麼偉大的人民。隨後他又徑直走到另一側的鋼琴前，不過說到音樂，我們有貝多芬，華格納，安戈爾，莫扎特，巴赫……巴赫，——最美不過的音樂了，對嗎。他知道她在聽。他知道她也愛巴赫。他知道她彈得一手好琴。
見她仍不作聲，便黯然道，我想你們不這麼認為。不過我也是個搞音樂的，作曲的。我們有些人入伍，完全是自願的。也有一些人是因為家族傳統，我們沒有選擇。祝你們晚安。隨即轉身上樓。
這麼長這麼寂寞的獨白，我想此刻的她必是有一些心疼的。
接下來是有趣的一幕，鄰居家的小孩跌倒了維爾納立即下車將他抱起送回家，恰被臨窗而立的少女看到了，而一旁的爺爺正在念報:10月20日和21日的謀殺，造成兩名德國軍官死亡，99名人質被槍斃……雖則是這樣沉重的新聞，女子卻無心政治，只是笑著對爺爺說起城裡開設了蔬菜種植課一邊擦碗的她掩不住的心緒飛揚。應當要說的是，傀儡政權下艱難的生活總讓她展不開眉頭。也正是這不經意的一瞥讓她對他的牴觸情緒有了轉變，儘管此前也不是不知道他是儒雅的有風度的紳士，但卻一直不肯在心底認同這一點。
當天晚上她顯然是在等他了，鐘聲剛過他還沒回來。爺爺說時候不早了要去睡覺，她卻有些慌亂，忙說您不想聽鋼琴嗎竟忘了曾說過不再彈琴的話。而他回來得也正是時候，爺爺只得重新戴好眼鏡假裝看書。
他一個正步，仍然是每晚必說的那一句，晚安。今晚的風非常大，海浪也非常大。邊說便走到爐火前，蹲下來烤火，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那麼自然。
這裡很美。能住在海邊真是運氣。看了一眼身邊的姑娘。他繼續說，我之所以喜歡大海，是因為它的寧靜。他仍然把頭偏向少女的一邊，彷彿這只是對她說一人說的「情話」。
我說的不是……海浪，而是別的東西。神秘的東西。是隱藏在深處，謎樣的大海。大海是寧靜的，要學會傾聽。我很高興，能見到一位有尊嚴的老人，還有一位，默默無語的小姐。
說話的時候，爐火將他的臉映襯得溫柔無比，柔情蕩漾。
原先我一直耿耿於懷他怎會對她就一見鍾情，總覺得情感的鋪墊少了些。當然這個要在一部為時僅一個半小時的電影裡細細展開委實不是易事。再轉念一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也天經地義了。如果說一開始他對她是敬，敬她不卑不亢及凜然的傲骨，漸漸的則是同樣對音樂的熱愛，及對生活沉默隱忍的態度。骨子裡他們是同一類人。這些人，我們從第一眼便能夠輕易地於人群中辨認出來。這原就是我們的本能而已。
她眼裡閃閃有光，她能懂他的話。
她會在教琴的時候對著鏡子顧盼，連衣服也變得明亮，聖誕節那天她搭了紅色條紋的圍巾，頭髮也做了新的造型。說來也是有意思的事，但凡女子一旦有了心儀的人便會在外表上格外在意起自己來，所謂女為悅己者容真是一點兒不錯。
她對表哥的刻意討好視而不見，她只專注他的一切消息。哦，今天有他的一封信。
聖誕夜裡，她穿上改好的黑色禮服裙，仔細盤上頭髮，愈發的嬌俏可人。拒絕了和爺爺一塊兒去做彌撒。一人在家只為等他。
他的腳步聲愈近她竟緊張起來。他走過來，她依舊面朝爐火背對著他。只等他說話。她已習慣聽他的聲音。甚至是愛……
多美好的夜晚。他拉了一下窗簾，我已經來了一個月了。我來的那天，你演奏的是巴赫的曲子。一邊就把琴合打開，在鋼琴前坐下來。
是最清純最動聽的一首。我最鍾愛的一首曲子。
她不是不想回應，卻仍是發不出聲來。
兩個人背對著背，此刻天地間只有琴聲綿綿如溪流如甘露如電如霧。空氣里盛滿曖昧的氣氛，暗流湧動。
琴聲突然就停下來，是他走過來，氣息那麼近。他的手指就搭在頸後的提花的沙發巾上。彈鋼琴的手，修長而敏感，躑躅著沒有落下去。半晌，也只有一句，祝你聖誕快樂。
她在鏡中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有點……黯然。還有一點點心馳神往。
她推開他「借住」的房間，他的氣息滿滿的。她拿起他的圍巾深深地嗅，彷彿藉此也可以貼近他的肌膚。她看到桌邊的那封拆開的信，是他家鄉的姑娘寫來的吧，呵，這樣的英俊男子怎會沒有人愛戀。她沒在意，估計也是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便把信擱在床頭的櫃子上。其實，他的一切，即使家信在她眼裡都是他都有他的影子他的味道。他的床整潔溫暖，那是他睡過的地方，她禁不住貼下身去。那麼踏實，像他的懷抱。她竟安心地在上面睡著了。
怎麼解釋呢，真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汽車駛來的聲音將她驚醒，她如一隻驚弓的小鳥趕忙逃之夭夭了。
他上樓來，在她的門前駐足了片刻。他聽到了什麼，是一門之隔的少女那顆怦動的春心嗎。
他一定察覺了什麼，無論是落在地板的信還是略有體溫的床，不然他不會在第二天就去海邊截住了她。等她走近等她來到他身邊，他給的暗示夠多了，她只是不回應。
而他只是再一次讓開。這個時候他實在應該撇開他的風度一把抱住她，管她是不是會掙開。
打翻的籃子洩漏了她心底的緊張與不安。我愛他望她的眼神，專注而深情。
從始到終，他與她之間，沒有對白，沒有任何肢體接觸，潔淨得令人感傷。一場柏拉圖式的愛戀。
她險些遭表哥的凌辱，是他一路趕了來，只一個眼神便讓那人看穿他們之間的秘而不宣的情愫。他一定很想對她說一句你還好吧這樣的話，然而他沒有。
他苦惱於對這場戰事本質上的不認同，她也越發了解他的內心的掙扎與痛苦，只是她什麼也不能說。命運的翻雲覆雨手已經伸向他們，除了各自對祖國的忠誠，他們別無選擇。感情實在是奢侈的東西。
最後的一幕終於來臨，就在他推門將出的一剎，急促的琴聲奏響，他有點恍惚有點不可置信，這久違的琴聲今天可是為他而奏？顧不得朋友還在外邊等待，循聲而來，是姑娘欲言又止的心事重重。一曲終了，外面傳來汽車爆炸的聲響……什麼都不必說。
昨夜，當她意外撞見抵抗組織的成員將炸彈綁在他的車底時，立刻衝上樓待到他的房門前卻又遲疑了。她不想失去他。可她又無法對白天才把孩子交付於她的同胞交代。兩難的境地令她備受煎熬，竟一夜守在客廳窗前朦朧間睡著了。聽到他下樓來趕忙衝到鋼琴前奏了一曲巴赫平均律里第一本第二首的前奏曲，那樣急促那樣迫人心弦。這一幕可謂是全片難得的高潮，讓我們不禁為她的急智暗暗叫好。
衝著這一幕，許多人拿它來與《色戒》相較，王佳芝的那一句「快走」終究是沒有忍住，我不想評論裡頭的是非。 相當之無稽。
最後一次當他下樓，他走到客廳門口頓了一下，沒有道再見，老人叫住了他，請進來，先生。
他回過頭來還以為聽錯，自他來到這裡總是他一人落寞的獨白。他遲疑地走進來，眼裡卻有些欣慰，於是他平靜地說，我要走了。女子望著他一臉的不敢置信。
可能是去俄國前線。他繼續。這時她咬了咬唇。大眼睛不再躲閃。
我們的軍隊取得了偉大勝利。可是那邊是零下四十度，我們的士兵受不了……我今晚就動身。祝你們晚安。正如他第一個晚上所做的，禮貌地問安。
他對著那雙早已噙滿淚水的藍眼睛說出那最後的話，再見。
藍眼睛不再矜持，奔到他面前，淚流滿面，哽嚥著對著他說出那第一句也是最後的一句，再見。
沒有遺憾，無論是於他，還是她。我們都明白。
這只是一場沒有對錯的情動。它才剛剛開始。   舉報